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青青草原爱情故事>第62章 长嫂如母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人喊过了。”

明心起身走到窗前,将窗扉稍稍推开条缝,冷冽的风便裹挟着片雪扑进屋中,打着旋地落在窗沿,而后化作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沈岚搬了张椅子坐在小泥炉跟前烤火,边按摩小腿伤处边朝明心望去,“从前也没人敢喊你名讳啊,太子殿下。”

扑梭的雪落到鼻梁,明心微微眯眼,整个人清醒许多,他诵了声“阿弥陀佛”,抬手将窗关了,“我早已不是太子,你现在提起,只会叫我徒增烦恼。”

“烦恼什么?为这天下烦恼?”

为这天下么?明心盯着跃动的火苗,喃喃道:“我踏过三尺雪,跪过万丈灯,只为求佛来这人间走一遭。”

可佛偏偏不来。

闻言,沈岚“嗤”地笑开,“这哪里是人间?分明是阿鼻地狱。”

自沈靖登基,俗世犹如一团烈火,将万千生灵困于其中,扒皮抽骨,受尽烈焰炙烤,生不如死。

“这天下已经如此,你我都没有逆转之力,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往后你再有思虑,倒不如说是为了薛姑娘。”

像是触到什么逆鳞,明心冷冷看他一眼,警告道:“莫要再提。”

沈岚双手揣进宽大的衣袖中,小泥炉里火越来越旺,烘得他脑子愈发昏沉,“罢了,不提就不提,那我方才说的,你再考虑考虑,要不要跟我走一趟。”

殿中只余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啵”声响,就在沈岚快要睡着时,才听到明心的回答,“好。”

听完沈岚所说,习青早已顾不及旁的,扯着沈岚的袖子跟他确认,“明心大师是太子?”

“嗯,所以说,他跟我们不一样,那三指薄的青史里头,往后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页。”沈岚缓缓阖眼,眼珠颤动,犹豫很久才告诉习青,“小崽儿,现在看似整个大局在我手中,实则明心才是那个真正的掌舵人,无论是我,还是白家,所效忠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前太子沈昭。”

虽说是效忠,但其实他同明心的关系更像是合谋,从始至终他要的只有沈靖那条命,剩下的他不稀罕。

旁人常说,自禹王妃死后沈岚便被磨去了棱角,而在沈岚看来,真正被磨去棱角的不是他,而是明心。

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跌落泥潭,他从前有多风光霁月,如今就有多优柔寡断,云泥之别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沈岚睁眼,对上习青不解的目光,想了想,道:“如果你不能理解的话,可以把他看作狼族的神女。”

“我能理解。”习青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明心大师为何不再当太子了?是因为沈靖吗?”

“不,这件事倒是与沈靖无关。”沈岚从榻上跳下来,握住习青的手指头,“我们去潮音寺瞧瞧席朝他们,边走我边讲给你听。”

三年前,先帝昏庸暴政,杀人如麻,一旦有不顺他心意的谏书,便要立时将人拖下去打个半死,长此以往,无人敢言其他,递上的折子里再无国事,通篇赞美之词。

先帝飘然,还以为这天下叫他治理得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实则从上到下层层贪腐,一副溃败无立之相。

沈昭将先帝所为看在眼里,有心上谏为百姓请命,他同府中谋士商议了三天三夜,在张乾的支持下,终于找到个不算太好但值得一试的办法。

没过几日,潮音寺高僧进京讲学,沈昭慕名前往,听后大赞,将其奉为上座,又引荐入宫,当着先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大讲慈悲之心。

“……需怜悯众生,拔除其苦,杀,盗,淫,妄,四戒皆修,若犯四戒太多,便会苦于往生……”

沈昭意为用佛语禅道劝说先帝顾看苍生,可没料到先帝压根不信鬼神之说,听后勃然大怒,指着沈昭的鼻子冷冷一笑,“既然太子一心向佛,那便去寺里修行吧,这太子也不必再当了。”

此话一出,满座震颤,众人或诧异或幸灾乐祸的视线中,沈昭眼中的光一点点消散,挺直的肩背也缓缓塌下去。

哀莫大于心死,他垂眸跪下,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石板之上,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谢恩。

“儿臣领旨,谢……父皇。”

“那个时候,离他同薛凝心的大婚,仅有不到一月的时间。”

习青这才明白他问起明心为何不再喜欢薛凝心时,沈岚那句“迫于无奈”的意思。

“那之后,本该嫁入太子府的薛凝心成了全上京的笑话,中书令薛敬岐为保薛家颜面,便将薛凝心匆忙嫁入了奉安侯府。”

说着,沈岚推门进殿,里头挤挤攘攘站满了人,见习青来了,习音音蹦蹦跳跳迎上来。

“老大,二哥醒了!”

转头瞧见沈岚时,她眼睛一亮,“你怎么也在这儿啊,李狗剩!”

习青:“……”

他还未从明心同薛凝心的故事中走出来,乍然听见习音音的称呼,好奇地望过去,重复了一遍,“李狗剩?”

沈岚笑着看向习音音,“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我同你说的,是李大鹅。”

“哦对对,李大鹅。”习音音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儿啊,李大鹅?”

“行走江湖,不得已隐姓埋名,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沈岚。”

“沈岚?”习音音突然看向习青,又将目光挪回沈岚脸上,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嫂嫂。”

沈岚脸色不变,瞅了眼一声不吭目光游离的习青,最后还是没拂他面子,将这称谓认了下来,“是,是。”

习音音学着那侠女做派拱了拱手,“嫂嫂,多谢你派人暗中保护,狼族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救命恩情,必会相报!”

“应该的应该的。”沈岚笑笑,“毕竟长嫂如母嘛。”

习青悄悄红了耳朵,局促地站了会儿,先是把老八拽过来摸了摸脑袋,确定退了热后,又跑去席朝床前探望。

“你如何了?”

席朝缓缓眨眼,原本沾着血污的毛已经擦得干干净净,“我没事,就是暂时还无法动弹,救我那人,我也已经去瞧过他,但他还未醒,我打算等他醒了再去一趟。”

习青意外,“你这样是如何去瞧他的?”

老八凑上来邀功,“我们抬着二哥去的!二哥现在轻得很,若是变成人可就抬不动了。”

习青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他刚刚醒过来,你们瞎折腾什么?若是磕了碰了,伤处再开裂怎么办?”

老八没邀到功,反被训了一顿,讪讪低下头去,“哦……”

习音音凑上前做鬼脸,“被骂了吧?我早就说了,等二哥能变成人再去也不迟。”

习青往后看了眼,门口已经不见了沈岚的身影,他问道:“沈岚呢?”

“嫂嫂说有事出去一趟,很快便回来,让你在这儿等他一等。”

“好。”

习青仔细查看过席朝身上的伤口,两个手掌宽的口子,各缝了七八针,针脚利落好看,像是沈岚的手艺。

“疼么?”

席朝眨眨眼,“不疼,还不如前些年老六给我咬那一口。”

见他还在插科打诨,习青板起脸来,“你同那个采鸟到底怎么回事?你一早便知她是沈靖的人?”

席朝无心纠正习青,他移开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习青又道:“这次若不是沈岚派人在你身边跟着,你早就死了,你总说他是沈靖之流,如今可明白了?我看倒是你昏了脑袋,跟沈靖的人拉扯不清,叫她骗得晕头转向。”

席朝原本一声不吭,任由习青说,可说到采薇骗他时,席朝出言否认:“我早说了,能骗我席朝的人还没出生呢,我自见她就知道她不对劲,她骗就骗了,我自愿上钩。”

那时他站在袅袅的房间往外看,采薇正在下头弹琴,他虽不懂音律,但也听袅袅为他弹过几次,而采薇的琴技比起袅袅来只好不坏,为何袅袅被选去了仙岛行宫,采薇却留了下来?

席朝自诩风流浪子,他喜欢哪个人,才不管对方是何身份,相貌,性子,喜欢上了就放手去追,不追到手不罢休,身份地位于他来说不过是一层纱,哪天戳破了就不复存在。

两人的相遇是采薇刻意为之,那亭子里的廊柱也是采薇弄坏的,席朝明知她心不纯,但还是被吸引了目光,一开始是想同她玩玩,打发打发时间,可得知采薇是沈靖派来的人时,席朝突然烦躁起来。

他看中的人,可以没有好的出身,可以因身不由己而骗他,但绝对不能是沈靖的人。

“她对我也并非无情,我的狼牙她收了也戴了,她对沈靖也并非忠心耿耿,不然也不会背着沈靖要我出城躲避搜查,若不是沈靖,她早早便答应我了……”席朝越说越烦,“什么时候才能杀了沈靖,我见她站在沈靖身边为沈靖卖命就控制不住自己。”

习青不太懂席朝对采薇是何感情,站在床前听故事的其他人也不太懂,个个睁着懵懂的眼神看着席朝。

席朝:“算了,你们不懂”

“我懂!”习音音突然举手,高深莫测道:“你在嫉妒,《老祖宗手记》上说了,二哥你这种情况,叫做占,有,欲,一旦有了占有欲,就会为她发疯,且这辈子非她不可。”

习青看过去,对上习音音的目光,习音音问他:“老大,若你发现我是沈靖派来的人,你会怎么想?”

习青:“恨。”

恨她投敌,恨她不成器。

习音音又问:“那若你发现嫂嫂是沈靖派来的人,你会怎么想?”

习青一愣。

如果沈岚是沈靖的人?

习音音越说越激动:“会不会恨死了沈靖,想要把嫂嫂从他手里抢过来,让他们从此再不能相见,往后嫂嫂只属于你一个,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将嫂嫂锁在身边,就算是死也要埋在一起!”

“不。”习青斩钉截铁摇摇头,“我会先杀了他,再杀了沈靖,然后把他们骨灰都给扬了。”

刚刚迈进殿门,将对话听了个真真切切的沈岚:“……”

他失笑摇头,轻轻咳了一声,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串玉佩,走动间叮铃当啷响个不停。

习青立马站直身子朝他看去,“这是什么?”

沈岚作势要一人分一块玉,“见面礼,我这当嫂嫂的,头一次见你家中弟妹,总要给些东西。”

玉佩拴在一根麻绳上,看上去十分廉价,但实则个个都与习青的玉镯同源,那可是全上京最好的料子。

习音音几人不好意思接,纷纷看向习青,得了习青点头才接过去,除了闷不吭声的老五,个个嘴甜得很,一人一句“谢谢嫂嫂”,把沈岚喊得飘飘然。

当嫂子,也不是不行。

“是不是太贵重了?”习青摸了摸老八手里的玉佩,又摸了摸自己的手镯,分辨出两个是相同的玉。

“都是身外之物,有什么贵重的,叫他们拿着玩就是。”沈岚拍拍习青的腰,“跟我去见见明心?”

“好。”习青转身叮嘱一番,“寺内不可大声喧哗,不要给别人找麻烦,对待旁人记得客气,受人相助要道谢。”

“知道了知道了。”习音音摆摆手,待沈岚同习青走了,几人又齐齐感叹道:“有个嫂嫂真好啊。”

只有席朝病恹恹躺在床上,闻言强撑着抬起脑袋,骂骂咧咧,“嫂个屁!你们知道什么?”

也不看看沈岚像是在下头的人么?

“席朝施主醒来后,便立刻差人送来这么一副地图,是去龙吟山的。”明心将地图展开铺在桌面,指了指上头一处用朱砂笔圈起的位置,“这里就是沈靖进山的地方。”

自打知道明心就是太子,习青对他愈发好奇,进殿后便一瞬不瞬盯着明心瞧,明心意识到后,冲习青微微一笑。

“小崽儿施主这样看我是为何?可是我今日有哪里不对劲?”

“没有。”习青摇摇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目光。

明心没在意,从旁边取过一样东西放在两人面前,“据席朝施主所说,龙吟山不止是沈靖的藏宝地,还有数位高僧日夜诵经以超度亡魂,这牌位便是他从龙吟山带回的。”

习青看去,上头赫然刻着习歆的名字,他探出指尖,小心地触碰,却发现牌位边缘尽是凹凸不平的纹路。

“这是什么?”

“这是经文。”明心将牌位调转方向,背面刻满了相同的文字,“用于镇压恶鬼,让其永无超脱之日。”

那些经文入木三分,可见刻下时用了十成的力气,像是把习歆的三魂七魄全都死死楔在这一块小小的木牌之中。

习青气得面目狰狞,恨不得将这些经文尽数刻在沈靖的脑袋上,让他滚下十八层地狱,将其中酷刑尝个遍!

这时沈岚突然伸手在习青的侧腰上捏了捏,算作安抚,“你曾说狼族神女死后会化去肉身,来年变作努塔格草原上的野花,可看沈靖的样子,似乎神女的尸身还被他捆缚在龙吟山中。”

沉默片刻,习青抬头看向沈岚,“我要去龙吟山,不管如何,我都要去看看。”

沈岚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也好,我陪你走一趟。”

“还是我陪小崽儿施主去吧。”明心打断二人对话,“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沈靖搜刮来的东西,明面上运去了仙岛行宫,实则全都藏在了龙吟山,这样看来,龙吟山于我们来说十分重要,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沈岚却不赞同,“那些东西沈靖搜刮了大半年,他走时必定要带上,怎么可能轻言放弃?你带人去龙吟山,少不了要同三军来一场血战,而我们如今的兵马,尚无与之抗衡之力,再者说,你又何必冒险亲自去?这件事让小白去即可。”

白家人尽是水师,在船上打仗能行,去到山里还不如习青他们几个,如此冒险的事,明心这样的身份不该亲自上阵。

明心缓缓摇头,“应当不会,你现在问问沈靖,是命重要,还是那些东西重要?都不必去问,一想便知道答案。”

若沈靖舍不得那些东西,那他们也不必再猜沈靖在哪,直奔龙吟山去杀了他便是。

可沈靖偏偏惜命得很,他不敢在龙吟山露头,最多也只是派人去将龙吟山的东西转移,这一天一夜的时间,连十分之一都搬不走。

“借我一万兵马足矣,剩下的便跟你去上京牵制沈靖,我的人则留在潮音寺,我怕把沈靖惹急了,他会拼死对潮音寺下手,这边你也要多留意。”

明心三两句吩咐好了一切,沈岚还在犹豫,原因无他,习青一旦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总觉得不安。

习青似乎也知道沈岚担心什么,他伸过手去握住沈岚的指尖,小声道:“这件事别人做我不放心,席朝又重伤卧床,你给我两天的时间,将神女带回来后,我便立刻去上京找你。”

沈岚依旧不说话,手掌有一搭没一搭的在习青后腰上拍着。

见沈岚态度有些松动,习青想了想,当着明心的面趴到沈岚耳边去,讨好的话都一成不变,还是从前那句,“等我回来,叫你拽着尾巴弄。”

然后又补充一句,“几回都行。”

沈岚没多高兴,他掀起眼皮瞅了习青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是同意,“速去速回。”

习青用力点头,“好!”

“沈靖就做那缩头乌龟吧,等把龙吟山占了,我看他到底走不走,若他就这么走了,以他那副德行,不出一月就要饿死。”

沈岚烦躁得很,又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恶气,“我来时已经找人在上京散布消息,他们也该看清沈靖真面目了,本王就帮忙泼一盆凉水出去,叫大家都清醒清醒。”

说完他长臂一挥,搭在习青肩头,带着人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望,眸子中带着淡淡笑意。

“对了,太子殿下,佛前问了这么久,佛都没给你答案,看来你没什么佛缘,还是趁早将这一身僧袍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