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似乎发生过不止一次。
温璇呆立在原地, 小小声地问:“傅先生……您怎么来了?”
男人将湿漉漉的伞搁在门口,朝她笑笑:“纪影和我说,你被大雨困在这儿了。”
傅临泉今晚本在一个饭局上。公司合伙人知道今天是他生日, 特意为他攒了局,然而地点却定在了一个声色场所。他原先只打算礼节性地过去露个面,却被人拉住喝了不少, 沾染了一身的酒精味。
虽是庆生活动, 请的却全是最近的合作商,三两句工作不离口。包厢内还有人在唱k,说要为傅总生日献歌一首, 然而醉醺醺的那人唱着唱着就开始自我陶醉,撕心裂肺地来了首《死了都要爱》。
耳朵遭受劫难倒还不算什么,饭吃到一半, 某位大腹便便的老总忽地叫了一排姑娘进来,转过头神色暧昧地朝傅临泉眨眨眼。
傅临泉刚喝的酒差点儿就要吐出来, 只好借抽烟去卫生间躲个清净。
正巧, 他在那儿竟碰见了靳淮。
靳淮今天是来谈生意的,他最近事业爱情双得意,完全把好兄弟的生日忘了个精光。
此时遇到傅临泉,听他讲了刚才的遭遇,这才想起来弥补, 说跟他一起去吃饭, 绝对比之前的场子更文明清净。
靳淮攀着他的肩膀带他去了自己的饭局,这间包厢确实清雅多了,没有漫天酒气, 没有乌七八糟的歌声,更没有那种违法行当。而且, 靳淮最近谈着恋爱,像是收心的模样,连女服务员都不看一眼。
傅临泉终于吃上了点热菜,不再一昧被灌酒。只是,听着靳淮在一旁谈合作,仍旧觉得无聊至极。
大约是平时的生活已经被工作尽数填满,今天又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心理阈值被拉高,有些忍受不了这样的场合。
傅临泉在心里自嘲一笑,都是成年人了,那么在乎生日的意义做什么?
不过是个普通的日子,回去睡一觉,第二天就又长一岁。仅此而已。
靳淮见他无聊,便将对面的人介绍给他:“傅哥,这位黄总要不要认识一下,他可对你佩服得很,经常和我提起你。我之前还说,傅临泉嘛,是我哥,他还不信!嘿,今天可算是见到了真人吧。”
傅临泉朝那位黄总点点头,敬对方一杯。
靳淮继续滔滔不绝,夸完傅临泉又夸黄总,说:“傅哥,你可不知道,黄总是个有福气的人哪,家里娶了位贤妻,还生了对龙凤胎。你没听错,龙凤胎!现在正读高中,以后肯定是栋梁之材!”
黄总摆摆手,只说家里小孩顽劣,气走了好几个补习老师。
傅临泉听到这,才将目光朝那位黄总转去。
方才的话题,让他不禁想到温璇。
她之前不就是给一对双胞胎还是龙凤胎做家教,被欺负了一通吗?
傅临泉抿了口红酒,望向落地窗外。
外面瓢泼大雨,可隔音极好的玻璃窗阻断了雨声的侵扰,室内一派温和静谧。
他们身在这栋酒店的最高层,向下,几乎可以俯瞰小半个北城。霓虹雨夜,车水马龙,尽收眼底。
可他此刻脑海中浮现的,竟却是四合院中那间小小的西厢房。
小姑娘现在在做什么呢?大概是坐在西厢房的窗前,一边写作业,一边听雨声。
院中的茉莉也许正湿哒哒地垂着绿叶。今年会开花吗?他不知道。
西装口袋中手机的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傅临泉歉意地朝二人抬抬手,示意他们继续,他则离席,去门外接电话。
是林城那边来的电话。
他在蓉和集团以前的下属同他说傅珏出狱后回归公司的情况。
即使张黎瑞苦心为他谋划,傅月蓉也依旧宠着他,那小孩仍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先生,傅总有意将您在蓉和海外分部的业务移交一些给四公子。”
“随他去吧。”傅临泉捏捏眉心,有些头疼。
蓉和这几年虽较为保守,只着重于国内,但在先前傅临泉的主导下开拓了大片海外市场,成立了几个分部,只不过在他离职后,项目进度暂时有些停滞。
不论如何,让傅珏一个英语都没说利索的孩子去海外分部练手,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傅月蓉不知又被她的小儿子灌了几碗迷魂汤,连自己的事业都要拿给他玩。
这是什么新型的烽火戏诸侯把戏?
“不过……”手机那边的声音顿了顿,“张先生似乎不太赞同,今天提出,想让四公子来北城先跟着您历练历练,傅总没有反对,应该是在考虑来征询您的意思。”
傅临泉的眉头皱得更紧,半晌,他沉声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处理。”
这对夫妻,在这给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
对面又草草和他聊了几句公司的事,很快结束通话。
傅临泉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实在太累,回到包厢后,他没有接受靳淮的挽留,而是直接开车离开。
雨天堵车严重,他从酒店回四合院的路上还要经过一段景区,更是令人不耐。
傅临泉坐在车内点了支烟,外头雨势凶猛,没法开窗,他将自己包裹在一片浓浓的烟草气息中,心绪有片刻的迷失。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屏幕上显示的却是纪影的名字。
傅临泉略感奇怪。他和纪影几乎不在线上单独联系,大多数时候,要么在朋友的群聊里浅谈几句,要么在线下聚会上相遇。
而今日,纪影却给他发了条微信:【傅总生日快乐哈。Btw,我朋友刚刚开车路过我家咖啡店,说灯还亮着,是不是你家那小姑娘被大雨困在那儿了?】
傅临泉眼皮一跳,问:【她今天上班?】
纪影很快回复:【我记得是的。】
傅临泉熄了烟,望向窗外——说巧倒也真是巧,他堵车的地点,离纪影那家新开的咖啡馆不过两条街的路程。
他不太相信命运,但偶尔也会感叹于世上的天缘奇遇。
就像此刻,他站在咖啡厅里,看见温璇手忙脚乱地拆开桌上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纸盒,露出一块漂亮的草莓蛋糕。
他听见小姑娘羞羞怯怯地同他说:“生日快乐,傅先生。”
咖啡店的时钟指针来到十一点整,钟盒内的玩偶小鸟叽叽喳喳地弹出,打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寂静,为店内唯二的两位客人报时。
——温璇终于等到了属于她的那一个小时。
虽然与预想中的画面不太一样,两个人不是在温暖的四合院中,而是身处被大雨困住的咖啡馆内。
但他还是出现在了她面前。
温璇将店内的灯光调暗了些,在蛋糕上插上几支蜡烛,问:“傅先生,您要许愿吗?”
她见傅临泉定定地站在那儿,有些忐忑不安,以为自己还是搞砸了。这样简陋的一个小蛋糕,和别人为他准备的庆生仪式,是不是完全不能比?
傅先生一直在照顾她,帮了她和她的朋友很多忙,而她却连这样一点小事都没能做好……
温璇有些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傅先生……我本想回去后给你一个惊喜的,却没想到遇见了大雨……”
傅临泉朝她走近,坐在了蛋糕前,他轻声说:“为什么要说不好意思?”
“这个惊喜我很喜欢。”
男人眼眸中浮现出温柔的神色,他俯下身,吹灭了蜡烛。
“我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已经很多年没再吃过生日蛋糕。”他自嘲般地说道。
更从来没有人,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只为亲手给他做一个蛋糕,来庆贺他的生日。
听到傅临泉这样说,温璇的心慢慢地,慢慢地安定下来,忍不住绽出一个浅笑。
原来他喜欢。
好开心。
两个人找来刀叉,一起分食这个小蛋糕,都不在乎在大晚上吃甜点这件违背健康饮食的事情——反正是过生日嘛,仪式感大过一切。
傅临泉身上令他厌烦的酒气和烟草味被甜腻的草莓和奶油洗刷干净,室外雨声渐小,浠沥沥地,像是在为清夜伴奏。
他听见温璇忽然开口:“傅先生,其实我一直有件事瞒着您。”
金属刀叉与瓷盘相撞,傅临泉略有些好奇地问:“什么事?”
温璇微微垂着头,说:“去年您第一次带我去祁园时,您说曾在我母亲家里见过我,我说我不记得了,但其实我记得的。”
“那次在711,您没有戴口罩,一进门我就认出您了。”
傅临泉失笑:“怪不得那天晚上能那么听话地跟着上车,原来是还认得我。”
温璇吃下一颗草莓,这颗可能还未完全成熟,酸涩的汁液在口腔中弥漫。
她仍记得,十岁那年的某日,她在客厅练书法,因为太枯燥而忍不住开始用毛笔写写画画。温华发现她在偷画小叮当,气得把她揪了起来,勒令她站在墙角罚站。
那天天气很好,十八岁的少年沐浴着金色阳光,进门找温华拿卷子,她却站在阴暗的角落,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擦眼泪。
温华还有几份卷子没判完,少年便礼貌地站在客厅等待,发现哭泣的温璇后,一时间有些无措,最后在自己的书包里翻翻找找,扒拉出一颗水果硬糖。
他蹲在温璇面前,将糖放在手心递给她,笨拙地哄:“吃点甜的,不哭了好不好?”
少年同她说话间,看见她手上攥着的宣纸,上面是一个滑稽的叮当猫涂鸦,不禁笑了。
十岁的温璇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看的笑容,那一刻她愣了愣,不禁觉得,自己仿佛是看见了暖阳本身。
但很快,她意识到少年也许是在嘲笑她,于是握着糖果,又忍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
少年连忙拿纸巾给她擦泪,解释道:“不是在笑你,是因为小叮当画得很可爱。”
他为了安抚小女孩受伤的心灵,拿起这张宣纸仔细观摩,还问她:“能让我收藏这幅大作吗?”
温华平时不让她吃糖,在那时的温璇眼里,糖果是很珍贵的东西。温璇于是想,他都给了自己一颗水果糖,那么,用她的大作来交换,也很正常吧?
她用纸巾擦干净眼泪,朝少年点点头。
少年于是妥帖地将那张宣纸收进书包,像是真的在对待一张珍贵的画作一般。
他又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温璇乖巧地告诉他,又担心少年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于是拿过毛笔,认认真真地在宣纸上写下她的名姓。
那时她还不姓温,名字前顶着的是父亲的姓氏。
少年嗓音清澈,看着宣纸念了出来,“璇,真好听的字。”
他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样动人。
温璇看着他,小声地说:“我在字典上看到,这个字的意思是漂亮的玉。”
少年点头,“没错,但它也是‘璇玑’的璇。”
“璇玑是什么?”温璇好奇地问。
“北斗星。”他又笑了,手指向上指了指,“挂在夜空上,能够为人们指引方向的星星。”
温璇喜欢这个解释,比起漂亮的玉,她更想做天上的星星。
她拿着宣纸,正想让少年也留下他的姓名,可温华这时恰好从书房出来,将判好的卷子交给他。
少年一看时间,匆忙背起书包要起身离开,“午休快结束了,温老师,我先赶紧回学校发卷子。”
温华笑盈盈地送走少年,回头看着呆呆站在一旁的温璇,再次皱起眉,正要责骂她几句,却又见到她握着笔,宣纸上规规矩矩地写着她的名字。
“这次写的字倒还不错。”温华满意地说,以为她有好好反省,便没有再让她罚站,而是让她坐下继续练字。
对于温璇而言,那日正午与少年的寥寥数语就像一场梦。
事实上,十岁的她确实有时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就如温华常数落她的那句“天天做白日梦的傻小孩”。
少年的笑容无数次出现在温璇年少的梦境中,她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喜欢”这个词的意思。
温璇将那天短暂发生的一切悄悄地藏在心里,一直在等待哪天和少年再次相遇,她要问到他的名字——这样就可以证明,那并不是她做的一场梦。
可温华再没将让人来家里拿过卷子,温璇也再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金灿灿如日光般的相遇于是被遗落在了回忆里,渐渐褪色。温璇长大后有太多事要做,她不再做白日梦,也没有时间再去计较小时候的“梦中情人”到底是否存在。
直到九年后的夜晚,傅临泉摘下口罩,走进了那家711。
深藏起来的回忆被重新翻洗,在脑海中重新熠熠生辉,温璇在无处可去的悲怆中,下意识地想要依赖他。
——因为在九年前的那天午后,他曾给过哭泣的她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