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叹了口气, “小傅是个可怜孩子,他亲生父亲的忌日,就在今天。”
清明本就是个沾染了追忆愁绪的节日, 再叠加上血亲离世之日,的确令人顿感悲辛。
“唉,他父亲还在的时候, 他还小, 就是个小不点,也是像现在一样住在胡同拐角,常常跑来我这里玩, 我那时候还没有祁园,开的是家小饭馆,炒大锅菜, 他玩累了,就来吃我做的饭菜。午后就缩在我门口的躺椅上晒太阳……”
老板像是在回忆从前, 眼中带着深深的怀念, “小傅从小就懂事,很爱读书,家里的书看不够,就跑到左邻右舍家里借书看。他被他父母教养得好,当时这一条胡同所有人家都喜欢他。他父亲姓吴, 当时是北城有名的大才子, 大家就说,他们家又要出个小才子。”
“之后,他父亲看他天天串门不回家, 便将自己尘封多年的书阁开启,小傅就又躲回家做书虫了, 哈哈哈哈哈。”
祁园老板虽笑着,温璇却不禁觉得,那笑中仿佛带着点点苦意。
“只可惜,后来老吴得了癌,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呢,他一下子就走了。再后来,他母亲带着他去南方下海经商,直到去年,小傅才孤身一人回了北城,将四合院稍稍翻修,又住了回去。其实十多年前,这条胡同还挺热闹,现在,只剩我和小傅了。”
温璇静静地听着,老板却不再说了,只是不停叹息。
温璇离开前,老板送她出门,拍拍她肩膀,难得拜托她一件事:“小傅今天若是要去祭拜他父亲,你陪他去吧。他总是孑然一身,瞧着太凄苦了些。”
老板指着不远处小公园的方向,“园中那眼泉水背后,有一块墓地,老吴就葬在那里。”
温璇拎着青团回到四合院,步伐却没了去时的轻快。
她进了厨房,将青团放进微波炉保温,却见傅临泉正卷着袖口,一人在案前忙碌。
他在做饭。
温璇一时瞪大了眼睛,傅临泉在她面前,要么是一身正装商业精英的模样,要么则是一副古时的大家贵公子做派。
虽说他曾和温璇提起自己在国外餐厅工作过,可这般洗手做羹汤的样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傅临泉见她回来,开口道:“先坐,饭菜很快好。”
直至他将菜肴端上桌,温璇才有了一些实感——高高在上的傅先生,现在在给她做饭诶。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傅临泉今日亲自下厨,大概是为了他过世的父亲。
如温璇所想,饭菜齐全后,傅临泉倒了两杯白酒,一杯放在身前,一杯放在另一个座椅前。
“见谅。”他同温璇说,“祁老板应该和你说了,今天是我父亲忌日。”
温璇忙点点头:“我明白的。”
她埋下头吃饭,傅临泉的手艺的确很好,即使是家常菜也能看出他的水准。大概,也是因为这餐饭他用了十足心意的缘故。
饭后,温璇帮忙他收拾碗筷,想起祁园老板的嘱咐,虽然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有些过界,但还是小声问:“傅先生,今天您要去扫墓的话,我陪您去吧。”
傅临泉听了她的话,像是有些讶异,但很快反应过来,“是祁老板和你说的?”
温璇没有隐瞒,点点头,又补充道:“而且,这里是叔叔的故居,我现在住在这里,也应该要亲自去感谢叔叔一次吧。”
男人淡淡笑了笑:“你如果有空的话,当然可以。”
午后的天色虽亮了一些,但雨仍未停歇,傅临泉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将温璇罩在其中,二人步行去往胡同巷尾的公园。
温璇直知道傅临泉今日情绪沉闷,乖巧地一声不吭,只是跟在他身侧,没有打扰他。
可来到公园的泉眼前时,傅临泉却主动开口:“这一方清泉,当年是我父亲主持开凿的。”
温璇脚步顿了顿,看向他。
“我刚出生时,父亲为了给新生命祈福,找道士算了一卦,说我命中缺水,他便在家宅附近找了一处风水圣地,开凿了这么一方泉眼,为我命名‘临泉’。”
“只是没想到,本是庆贺新生的地方,最后却成了他的归处。”
绕过这处泉眼,后方是一块墓地,零零散散竖着几座碑,大多是附近的居民。
傅临泉父亲的碑前已有一束花,在雨中蔫蔫地垂首,不知是谁早早地前来祭拜过了。
傅临泉撑着伞,温璇便替他将花束放在碑前。放好花后,她没有立即起身,而是轻声地道:“叔叔,打扰了,傅先生带我来看您。我如今暂住在您的旧居,实在是很感谢您,更要谢谢傅先生的好心。”
温璇小心翼翼地说了许多话,傅临泉替她撑着伞,却始终一言不发。
她回到他身侧时,也只听男人说:“回去吧。”
他沉默了许久,一切却又好像尽在不言中。
温璇跟着他,想着刚刚碑上的题字,“吴润声”这个姓名在脑海中转了一圈,她忽地开口:“傅先生,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您父亲……是否曾是一位翻译家?”
还没等傅临泉回答,温璇便有些激动地说:“我也是突然才想起来,我在学校图书馆看过吴先生的翻译作品,我还,我还在论文里用过吴先生的翻译选段作为案例分析……”
她边说着,边自己也觉得有些吃惊。
温璇写论文时查过吴润声的生平,他极有才华,曾是北城T大的教授,精通五国语言,一生致力于将国学典籍译成外文,只可惜他命途多舛,中年便缠绵病榻,早早离世,留下的译作品极为稀少,未完成的译作由他的几位学生草草收尾,水平参差不齐。
因此,他虽才华横溢,却并非翻译界名声显赫的人物。
吴润声的那本译著,也是温璇偶然在图书馆角落淘到的。
想到此处,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傅临泉:“傅先生,难道我看的那本书,也是您捐的吗?”
傅临泉垂眸看向她,神色不再似方才一般冷肃,眼中泛起些许柔和:“是我。”
“父亲当年的译著没有再版,家中放了数十本,我在去年捐给了北城的几所学校。只不过由于是父亲的书,我便没有让学校盖上我的私章。”
傅临泉想,倒真是有趣的巧合,温璇先是借到了他高中时的书,而后又借阅了他父亲的著作。
——仿佛是一道由文字书页建起的缘分桥梁。
他不禁有些宽慰地说:“父亲去世后,作品逐渐销声匿迹,连他曾经的学生也渐渐不再来祭拜,没想到,如今还有人记得、重视他的译著。”
温璇抬头望向他,露出一个笑容,“不止我记得吴先生呀,您忘了刚刚我们去扫墓时,碑前已经有了一束花,肯定是吴先生生前认识的人去祭拜过了。”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回到了四合院。
北城的春雨带着阵阵凉意,温璇换下被雨丝沾湿的外套,看见傅临泉已经坐在沙发前,开始煮一壶热茶。
半晌,男人才再次开口:“那束花,是我母亲令人去放的。”
“诶?”
“每年清明,她从不会亲自来扫墓,却总会派人在碑前送一束花。”
温璇感叹:“傅阿姨真是个念旧情的人呐。”
闻言,傅临泉却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大红袍的香气氤氲,他斟好一杯茶递给温璇,又伸手从茶几抽屉中拿出一只相框。
其中装着的相片,正是吴润声先生的旧照,照片中的男人看上去还十分年轻,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神态儒雅温和。他面容与傅临泉并不相似,显然是没将自己的样貌遗传给他。比起傅临泉的棱角分明,他的模样更加温润清秀,甚至可以说是男生女相,按现在的话来讲,大概是有些“阴柔”。
傅临泉将相框递给温璇,问:“你觉不觉得,这张照片很眼熟?”
温璇先前查阅的资料内并没有附上吴润声先生的照片,她从未见过,但此刻左看右看,竟还真觉得眼熟。她肯定有在哪里见过这副样貌,而且还是在现实中。可是在哪里呢?
“啊!”温璇惊呼一声,猛地抬头,“是,是傅阿姨现在的丈夫……”
傅临泉淡淡笑了:“记性不错,张黎瑞的确与我父亲年轻时有七成相像。”
“那……那……”温璇忽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十多年前,父亲去世后,我母亲一度一蹶不振。”傅临泉缓缓开口,“北城和这座四合院成了她的伤心之地,她想忘记这一切,于是带着我南下经商,后来与林城某位高干子弟结婚,接连生下了傅梁和傅乐。很快,她和第二任丈夫感情破裂,家庭又遭变故。我那时年纪太小,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更不会和母亲沟通,话里话外都要提起我的父亲,更是让她不快。”
“母亲在我七岁那年遇到了姓张的那位。那人的相貌肖似我父亲,又刻意模仿我父亲的性情,母亲很快被他迷住,还和他生了孩子。”
温璇捧着茶,慢慢屏住呼吸。这是傅先生第一次和她说这样多的话,还是关于他的家庭,
傅临泉顿了顿,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继续道:“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母亲从没有忘记过我父亲,甚至荒谬到要找一个替身。我年少时根本无法接受这种事情,决定远离家庭,独自去读寄宿学校,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和母亲弟弟的关系降至冰点。”
“而……当傅珏渐渐长大,他完全继承了张黎瑞的样貌,也就是说……他与我父亲竟也有不少相似之处。母亲对他的教养方式也和对她的前三个孩子不同,几乎是在无底线地溺爱。”
“你知道吗,温璇。”傅临泉平静地转过头,看向眼前的小姑娘,“‘珏’这个字,本是母亲当年为我准备的名字,后来才在我父亲的劝说下,为了呼应那方他开凿的泉眼,改成了‘临泉’。”
温璇回望过去,男人明明在用再沉稳不过的声音同她讲述,可她却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了浓浓的悲怆。
“前几天傅珏已被保释出狱,他在朋友圈里发了不少与母亲的合照,母亲在照片中露出的笑容,从未在我面前展现过。我无数次地想过,若我父亲未死,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本该是……”
傅临泉没能说下去,温璇却已默默地在心中为他补上了这句话。
傅珏所拥有的美满的家庭,和睦的父母,完全的宠爱……所有的这些,本该是属于他的。
对傅月蓉而言,她可以沉溺于亡夫的替代品中,甚至可以在生活趋于平稳后再生养一个孩子,以弥补自己对亡夫之子童年养育的亏欠。毕竟,当她发现和傅临泉的关系已无法修补时,一个新的孩子意味着可以让她从头开始。
张黎瑞取代了吴润声的位置,傅珏则顶着他大哥最初的名字,取代了傅临泉的人生。
温璇想,而她的傅先生,却只能独自历经霜雪一般的少年时期,如今又因家族内斗被流放至寒冷的北城。
她可以想象到,傅临泉是如何不愿打破母亲如今现世安稳的美梦,又是如何厌恶继续在那个大家庭中勾心斗角。
因此他宁愿走上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去创造属于他自己的王国。
傅临泉面前的茶已经凉了,他垂着眸子出了一会儿神,才又对温璇笑笑:“我或许说得太多了,不用放在心上。”
他甚少和人交心,更是从不和人袒露他过去的这段回忆。只是今天面对温璇,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大约是因为今天日子特殊。
往年,他总是独自一人在这天回到北城,为父亲扫墓。去年他独自住在四合院中,也依旧是萧萧瑟瑟,孑然一身。
可今天,身边却多出了一个温璇。
不过这些乱糟糟的往事,或许她也不爱听。傅临泉这样想着。
坐在身侧的温璇却弯了弯眉眼,她没再继续谈论方才的话题,只是说:“傅先生,我在想,在我看过的文艺作品里,有您这样背景经历的人物,大多是要黑化成危险大反派的……可是,可是,您却成为了一个大好人。”
小姑娘孩子气的话让傅临泉不禁顿了顿。
他只是低声说:“我并非一个好人。”
傅临泉对自己并没有很高的道德评价,在工作上,他并非一个会讲情面,留余地的人。而他将自己亲弟弟送进监狱这回事,被许多外人津津乐道成他“寡恩少义”的证据。
可温璇却很不赞同地说:“明明您对我很好。”
温璇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傅临泉想,他的确是对她好,可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
他再一次稍显茫然。只是因为她是自己恩师的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