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刮过, 温璇嗅到浓重的烟味,不禁咳嗽了两声。
傅临泉立即掐了烟,扔进便利店门口的垃圾桶里。
温璇仍愣愣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被生活丢入谷底,无比脆弱的时候, 都会撞见傅临泉。就像对着火柴许愿的小女孩, 许完愿睁开眼,实现愿望的神就真的降临身前。
在她愣神的功夫,傅临泉已经拿起她怀中的羽绒服, 披在了她肩上。
“别着凉了。”他说。
“我……您,您怎么会在这儿?”温璇还是不解,“您不和家人吃年夜饭吗?”
傅临泉笑笑, 说:“吵了一架,不吃了。”
“抱歉……”温璇低下头, “我刚刚……也算是和外婆吵架了。”
虽然, 应该是外婆单方面对她发泄。
“你外婆还一个人在家吗?”傅临泉问。
温璇点头,“外婆情绪太激动,要见我妈妈。我怕她伤害自己,问了医生后,在给外婆的水里放了镇定药。”
“我刚刚一直联系不上我妈, 就只好先出来打印几张她的照片。”
老宅里的照片都是温华小时候的, 没有近照。温璇怕外婆药效过了后还联系不上温华,就想了这个方法,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总之试试看。
但现在,她遇到了傅临泉。于是温璇仰起头, 期盼地看着身前的男人,“傅先生,您真的可以帮忙联系上我妈妈吗?如果……如果能打通视频就最好了。”
傅临泉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孩子。
她孤身一人,在除夕夜照顾状况不稳定的老人,连母亲的电话都打不通,甚至要求助他这个外人。
他最初受温华的请求去找温璇时,只以为她是个在学校打人的叛逆少女。
可如今,却生出万般怜惜。
“我会想办法。”他说,拉开副驾驶车门,“先上车,外面冷。”
傅临泉发了几条信息,又打了几个电话,一会说中文一会说英文,几分钟后,温璇的手机响起了视频通话邀请。
“妈!”温璇接通,和温华冷战后的大半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惊喜的语气和对方说话,“妈你先别挂,外婆要见你,我们先回家!”
傅临泉启动车子,向温家旧宅驶去。
先前装空调一事,温璇给了他家里地址,在这条街上拐个弯便到了。
回家的路上,温璇和温华短暂地交谈,这才知道,温华真的在开会。傅临泉通过联系一个合作商朋友,再联系到温华公司的海外部门,直接让人暂时打断了会议,说温经理的女儿和母亲出了事。
回到家,温璇直奔外婆的房间,外婆见了视频中的温华,这才高兴起来,又哭又笑:“囡囡,新年快乐啊。”
“囡囡,是妈妈对不起你……”
温璇听见这句话,关门的动作顿了顿,才慢慢退出来。
客厅旁的小阳台上,傅临泉大衣搭在手臂上,身上仍是一套西装。他静静站着,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璇倒了杯水给他,“傅先生,今天真的多谢您了。”
她着急的心绪平复下来,这才看见傅临泉脸上的不对劲。他额角处被砸出的红已经慢慢化成淤青,温璇惊道:“傅先生,您受伤了!”
傅临泉这时才反应过来,一触额头,丝丝疼痛才被察觉到。
温璇忙拉他坐在沙发上,拿来药油,轻手轻脚地为他上药。
她没有问这伤是哪儿来的,傅临泉不可能同别人动手,再联想到方才他说的和家里人吵架,心里大约有了些猜测。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们二人,倒是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都在除夕团圆之夜遭遇了家庭的磨难。以至于,竟如此巧合地相遇了。
温璇在心里叹了口气,手上动作却愈发放轻。
傅临泉此刻的神态与那日他发烧时有些相似,眼眸微阖,神情带着些疲倦。
让她有点心疼。
上完药后,时间接近八点,春晚都快要开始了。温璇心想他大概是饭也没吃就离开了家,于是问道:“傅先生,您是不是还没有吃饭呀?”
“我做了一桌子菜,还温着呢,外婆大概是不吃了,我也吃不完,您要不要用一些?”
傅临泉于是没有想到,他今年的年夜饭,竟是和温璇一起吃的。
两个人,人虽少了些,却也难得安稳。
温璇为了增加些新年的氛围,把电视打开播放春晚。春晚仍旧是那样,美轮美奂的舞蹈,枯燥无味的语言节目,但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开着,图个热闹。
饭后,温璇上楼查看外婆的情况,外婆和温华通过视频,终于不再情绪崩溃,早早地就睡着了。温璇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手机从被子里抽出,关上门回到餐厅,却发现傅临泉已经洗完了碗。
男人脱了西装外套,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一截有力的小臂。
温璇忙道谢,递给他干净的帕子。
她站在原地看着傅临泉慢条斯理地擦手,攥了攥衣摆,忽然开口道:“傅先生,我可不可以和你说一些事情?”
傅临泉瞥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终于舍得说了?”
“诶?”温璇再次瞪大眼睛,“傅先生怎么知道我有心事?”
“方才你吃饭时就心不在焉,好几次看你想要开口又作罢。”傅临泉无奈地说,“小小年纪,怎么总是蹙着眉?”
温璇叹了口气,将外婆先前丢的那本日记本拿了过来。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和您说我的家事,可我没法憋在心里了。”
——他总是在她最惶惶不安时来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拉起。
温璇是如此信赖傅临泉,心中又添对他的隐秘心意,以至于想要对他倾诉。
两个小时前,她拾起日记本,怕再说些什么刺激到外婆,只好慢慢退出房间。
可就在她随意翻看日记的那几分钟内,其中的内容,却深深刺激到了她。
日记的时间线,从二十年前温华结婚前开始,一直持续到前几年。
……
【今天是囡囡结婚的日子,我知道囡囡不开心,但我一个独身女人,将她从小拉扯大,就是希望她日后能幸福。要是以后我老了,身边没有人照顾她,可怎么办?结婚之后,至少有个男人能帮她撑起这个家……】
【囡囡今天说她意外怀孕了,可她暂时还不想要孩子,我劝她留下来,毕竟,有了孩子,生命才有了延续。】
【璇璇爸爸突然去外地工作,孩子只剩我们母女俩照料,我给囡囡介绍了一所私立高中数学老师的岗位,做老师平平淡淡也好,还可以照顾好孩子。】
【今天发现了几瓶没见过的药,我才知道囡囡生病了……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生了这个孩子,过这样的生活,就让她这么痛苦吗?】
【璇璇爸爸离世了。他和囡囡一直分居,我其实已经好几年不曾见过他了。我不知这么想应不应该,但他走后,囡囡便像是解脱了一般。孩子也大了,她终于可以去追求她想要的事业。可是,璇璇总见不到妈妈,真是令人难过。】
温璇翻动着老旧泛黄的页面,日记的跨度长达二十多年,字迹有所变化,却都清晰工整。外婆退休前也曾是位老师,对这样一字一句写下来的回忆很是珍重。纸张上的泪渍显示着,她在后来还曾不断地翻看过。
只不过近十年来的日记越来越少,外婆已老了,没有太多心思再用日记记录生活了。
温璇想,外婆今天大约就是重温了这本日记,才如此情绪激动,以至于对她也生出抗拒来。
日记的最后一篇,停留在一年半前她考上大学之时。
【璇璇考得不好,囡囡对她态度很冷漠。我有时也不知道,囡囡到底爱不爱她的女儿。】
【唉,这一切都怪我。我知道囡囡恨我,若我当初不强行要求她和那人结婚,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看完这一句,温璇合上日记,蜷着腿坐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
“傅先生,我以前只是以为,妈妈是为了我好,所以才对我那么严厉。”她小小声地说,“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出生对于她而言如此痛苦。”
“怪不得她不喜欢我。”
温璇忆起小时候,见到父亲的时间屈指可数,陪在身边的只有外婆和妈妈。外婆日记里所说的“男人撑起这个家”就是一个笑话,因为真正撑起这个家的只有她们三人。
也正是如此,温璇自小体谅母亲,觉得都是自己不够好,母亲才会不高兴,才会对她发火。
她以前一直将温华对她的要求当做理想中的自己,可现在她看见外婆说,她也不知道温华是否爱自己的女儿……
妈妈真的不爱她吗?
理想破碎,温璇此刻便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谁。
“我是一场灾难,一个错误。”温璇捂着脸喃喃道。
此刻她好像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在711便利店门前打电话给傅临泉时,其实她不止是想求他帮忙找温华,还是因为——在连她唯一拥有的母爱都变得虚无缥缈时,温璇拼命想要抓住曾从他那里得来的一丝安全感。
那时她想,只要能从手机里听到他的声音就好了。
可现在,傅临泉的声音近在咫尺,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放在她弯折的脊背上。
“不是你的错。”
他坐在沙发上,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说:“大人们没有过好自己的生活,这后果不该由你来承担。”
温璇的心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含着泪仰头看他:“真的吗?”
“当然。”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的生命是像星空、海洋一样广阔的存在,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个错误。”
傅临泉的声音对于温璇而言有很强大的安抚力,让她从自厌的漩涡中慢慢脱身。
温璇方才忍不住崩溃,现在理智回笼,觉得自己这样在傅临泉面前好像有点丢脸,于是努力收敛心中翻滚情绪。她渐渐停住了泪,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痕。
女孩子此刻头发乱糟糟的,额角的碎发缠在一起,男人忍不住伸手为她顺开,将发丝别在耳后。他的掌心是暖的,温璇刚刚哭过,打了个颤儿,不禁要向那团温暖蹭过去。
傅临泉的指尖就这样触上她的脸颊,细细嫩嫩的,他却像触了电一般,很快收回了手。
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流转在二人之间。
傅临泉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电视中的春晚已经进入下半程,温璇的双眸中水雾未干,她静静地抬头望向傅临泉。
——直觉在这一瞬告诉她,若是没有后文,他很快便会离开。
今晚是除夕夜,她好孤独,可以贪心一点,让他再多留一会儿吗?还没到午夜十二点,灰姑娘的南瓜马车魔法可以先不要消失吗?
傅临泉坐在沙发上,她靠着沙发坐在地上,抬手试探地牵了牵他的衣袖,声音柔柔:“我好一点了……谢谢您,傅先生。”
“……对了,您想放烟花吗?”
温璇突如其来的转折让傅临泉不禁怔住:“嗯?”
温璇看出了他的犹豫,立即跳了起来,从门边捧起一小袋仙女棒。她眼眸还带着刚才哭过的红,此刻对着他,却慢慢染上期待的笑意,“我本来打算过年时自己放着玩的,既然傅先生来了,要不要一起玩?”
要不要一起玩。
此刻,傅临泉忽然觉得身前的女孩子像只猫,朝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爪子,用一种很微妙很软和的方式要和他靠近。
让人不忍心拒绝。
“……可以。”他顿了顿,最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