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璇听傅临泉的话,坐在角落里等温华女士的到来。

  傅临泉刚刚问她要不要点什么东西吃,她说不用,只点了一杯咖啡。温璇有点紧张,完全吃不下东西。

  温华女士很快赴约,她穿着淡紫色的羊绒大衣,身材高挑,韵味十足,即使已经四十五岁,看起来还是很优雅。在爱尔兰,她显然过得很舒适。

  然而,今天她并非一个人来赴约。

  她身边陪了一位男人,看模样大概是位华裔混血,身材高大,挽着她的手走进咖啡厅。

  温璇握着菜单的手渗出汗,她望着自己的母亲和她身边的男人,眼睛酸涩。

  ——她有了新的生活。

  温璇和温华女士的关系一直很疏离。

  高二那年,常年在省外出差工作的父亲突然猝死。温璇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是公司的责任还是父亲自己的原因。她一直在学校寄宿,全程没有接触到这件事情,连父亲下葬在何处也不知道。

  一家人对父亲的死闭口不谈,温华女士突然辞去了私立高中教师的工作,与早年的朋友合作,开始创业。温璇高三那年,能看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那时觉得又憋屈又愤怒,母亲什么都不和自己说,也不再来见自己。她赌着一口气坚持到高考,却因为语文作文的审题失误葬送了几十分。

  在她高考之后,温华显然对她的成绩很失望,她不说,可是温璇能察觉到。

  长久以来,温璇并不觉得世上有无私的爱,即使是父母对孩子。

  父亲与她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以至于在温璇的记忆中,父亲的形象趋近于模糊。而温华女士给她的母爱,从小到大,是需要她去争取的。只有拼命完成母亲的要求后,温璇才觉得对方会对她展露那么几分喜爱。

  可当高考失利后,她似乎失去了争取的能力。

  温华对她报志愿的要求是,希望她学商科,大学最好在南方,毕业后会在公司给她安排工作。

  可温璇那个时候一心想逃离。她瞒着温华报了离家千里远的北城的大学,分数只够上了这个语言专业。

  她大一下时,温华来北城看她,两个人的关系不仅没有缓和,还大吵一架。

  温华对她的一切现状都不满意,强硬地批评她。而温璇则被伤心和怒火冲昏了头脑,对着母亲说:“你从未关心过我的生活,现在又为什么来指责我?”

  温华静静地看了她半晌,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

  温璇后来才知道,那时温华负责的部门在发展海外市场,她即将被调往爱尔兰工作。她来北城找自己,本是想在出国前和自己的女儿缓和关系。

  可现实总与设想背道而驰,在那之后,两个人之间的联系更加淡薄。

  温璇认真反思了自己,最后得出结论:她不觉得自己说的是错的。可是她毕竟不能这样对待身为长辈的母亲。

  温璇并不是一个内心坚硬强大的人,她对母亲的关爱有着很强烈的渴望,可即使每次用尽全力,也只能获得一点点。

  后来,她在微信上发出一个“对不起”,温华只回复了一个“没事”。

  ……

  不远处的温华和她的新男友坐在一起,背对着她,和傅临泉交谈着。他们三人似乎聊得很开心。

  温璇有点嫉妒傅临泉。

  在以前温华还是高中教师时,她就很嫉妒她的那些学生们。温华总是对他们很有耐心,说什么都会带着笑,可转过头来对着她时,却严厉得不像话。

  更何况,她和傅临泉这样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温华会更欣赏他,好像也是应该的。

  她不再看着母亲的背影,低下头喝咖啡。

  忘记了放糖,那味道苦涩得很。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华女士大概是离开了,傅临泉的身影来到她面前,他问温璇饿不饿,温璇木然地点点头。

  傅临泉见她一下子神情颓丧了很多,没有说话,只是将菜单递给她。

  “吃点甜的,会开心一点。”他说。

  温璇闻言一愣,终是稍稍打起精神。这家餐厅似乎以甜品闻名,她便点了一个草莓乳酪蛋糕。

  傅临泉要了和她一样的。

  他用餐的仪态很斯文,一看就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绅士。他的英音流畅标准,不像温璇,说话声音总是弱弱小小的。

  “不好奇我们刚刚说了什么?”傅临泉咬了一口草莓乳酪,问她。

  温璇见了母亲,心情却没有变好。她听着傅临泉这么说,虽然知道这肯定不是他的本意,但她很敏感,会因此嫉妒他能和自己的母亲感情深厚、和平共处。

  她摇摇头,“见到了就好了。”

  她也尝了口草莓乳酪,发现太甜了,国外的甜品简直甜度爆炸。她喝了口咖啡解腻,没有再碰。

  温璇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傅先生,您和我母亲……为什么关系这么好?”

  傅临泉顿了顿,他这才发现不对劲之处。原来,温璇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他不禁失笑,这个小姑娘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高中时偏科,语文很好,数学却不尽如人意。”傅临泉缓缓开口,“温老师是我的数学老师,她常常帮我,希望我高考能考好成绩。”

  “不过后来,我还是没有高考,而是申请了英国的学校,让温老师失望了。”

  温璇记得,温华以前教的高中是一所私立高中,学生们大多非富即贵,出国的占多数,高考的少,因此高分的也不多。自己小时候偶尔会听见温华念叨一个学生,说他如果不出国,留在国内高考,估计就是当年的市状元。

  这个学生大概就是傅临泉。

  温璇声音有些涩:“不会的,她对你这么好,你去国外读的也是顶尖院校,她肯定是为你骄傲。”

  傅临泉却突然悠悠开口:“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国外差点毕不了业。”

  温璇惊讶地抬头。

  “我最后一学年的课没去上,连毕业论文也没交,一个人在英国四处漂泊,最后被延毕了一年,差点没拿到学历。”

  傅临泉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仿佛在谈论一桩糗事笑料。但温璇知道,这对于一个天之骄子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

  她想起之前在祁园时,傅临泉和她说过他曾交不起房租,不得已去当酒店临时工,还说他现在都能把萝卜切成玫瑰花。

  “为什么?”温璇被这个故事勾起了好奇心,“您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是个秘密,恕我不能说。”傅临泉放下刀叉,眉目柔和,“你可以当做,我想逃避现状,想尝试人生的另一个可能性。”

  逃避……温璇默然。

  “那后来——”她不禁脱口而出,又觉得自己问了句蠢话。

  傅临泉现在能坐在自己面前,当然是放弃了,回国接管公司,现在又独自来到北城创业。

  “是您家里人不同意吗?”温璇问。

  “倒也不是,我母亲虽然停了我的卡,但她管不着我。”他讲故事时娓娓道来,声音很动听,“只是当我发现,所谓‘尝试’到最后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时,我只好回去做我擅长的事情。”

  “傅先生,我不明白。”温璇不懂,什么叫做“一厢情愿”?

  “那我告诉你这个故事的结局。”傅临泉笑了,“我在英国无所事事了几个月,后来,酒店餐厅答应等我毕业后,会给我一份正职。然而在得到正职的第一个月,我就辞职了。因为在那里,一个月的工资还比不上我从前一天炒股赚得多,我仍旧要为了房租头疼。”

  温璇睁大了眼睛。半晌,她眨了眨眼,低下头。

  “我大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傅先生。”

  “不过,我比不上您,我将一切都搞砸了。”她有些丧气地说。

  “小朋友,我不是在和你说教,也不是在让你和我比。”低沉的嗓音在她斜上方响起。

  温璇被他的这个“小朋友”称呼给击中了,她抬起头,冷清的男人第一次露出这样温柔的神态。

  他开口:“我只是想说,人生起起伏伏,一时的荣光不一定能长久,一时的跌落也算不得什么。”

  “你升上高中,升上大学,这只是一个外界的评价标准,除此之外,你得用你的内心去丈量。”

  用内心去丈量。

  温璇突然发现,傅临泉是一个很会讲道理的人。而且,他在此刻显得尤其迷人。

  “我看过你的成绩,发现你很聪明。”他话锋一转,做出判断,“即使你的平时分不及格,排名也能在中上列。说实话,我大学要是翘这么多课的话,成绩说不定还不如你。”

  “你已经成年了,同时你还很年轻,还可以自由地去探索这个世界。只要没有将自己的底牌放弃,就算探索失败,至少还能回来做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事情。”

  “可是……”温璇嗫嚅道,“人们不都是说,只有成功者才会被铭记。失败了,那样的尝试还有意义吗?”

  “你不是在看《要塞》吗?”傅临泉靠在座椅上,平静地说:“我记得里面有一句话,我曾经摘抄在高中作文里,只不过那时候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意义本不是事物中现成的东西,而是人的投入。要获得意义,也就不能靠对事物的占有,而是人的投入。’”

  温璇想,傅临泉不仅是一个很会讲道理的人,还是一个能够为人驱散阴霾心情的人。

  她以前与一些比她年长的人打过交道,他们与她交流的姿态大多都高高在上,试图让她听他们作为“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傅临泉却不一样。他和她分享他年轻时的放纵与失意,他从不说教,温璇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坐在他面前,竟慢慢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挫败了。

  温璇抬眼,发觉傅临泉在刚刚说话间,已经将他的那份草莓乳酪吃得干干净净。偏偏他动作不急不缓,优雅至极,不动声色地消灭了这一份甜品。

  有那么好吃吗?温璇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口味。

  她又尝了几口,嗯,好像是还不错。

  **

  爱尔兰的12月很冷,但室内有暖气,很是温暖。回到酒店后,温璇脱下棉服外套,盘腿坐在床上,身前摆着那本《要塞》。

  她轻轻地翻开书页,其中一张泛黄的笔记纸上写着:

  “我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出国?这三年的努力全部白费了。W老师肯定会难过的,她那么希望我去高考,她说我们学校从没出过状元,觉得我会是第一个。可是现在都不可能了。”

  “我还是太过弱小,必须要服从。不过……我肯定不会永远弱小。”

  “终有一天,我会为自己建起一道要塞,它坚不可摧,守卫我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