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姑姑正收拾庭院的茶点时, 宅院的朱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她抬起头。

灿金的秋阳里,姜檐一身绣金的蟒袍,英朗的面上带着笑意。

进来只见到虞姑姑, 姜檐好心情地问, “他呢?”

虞姑姑说, “小公子在屋内。”

姜檐勾着唇角, 迈步要去屋里找卫寂时,虞姑姑忙道:“小公子可能在换衣服。”

姜檐闻言脚步一顿, 回眸看她, “这个时辰他换什么衣服?”

不等虞姑姑回话,换回旧衣的卫寂匆忙从屋内走了出来。

见他满身泥点, 姜檐满脸不解, “你这是做了什么?”

菜园还没收拾好,所以卫寂换回了先前的脏衣, 早知姜檐会过来他就不换了。

卫寂露出懊悔之色,嗫嗫道:“臣在犁菜园的地。”

去了一趟壶口县, 姜檐自然知道犁地是什么意思。

扫过虞姑姑手中精致的茶点与杯盏,姜檐眉梢微挑, 开口问,“方才有人来过?”

最初他来时,虞姑姑也会拿出最好的茶具招待, 后来他嫌麻烦, 便开始用卫寂日常用的杯盏。

卫寂顺着姜檐的问, 朝虞姑姑那边看了一眼, 神色顿时慌乱起来,他张了一下嘴。

姜檐不露声色, “许怀秉来过?”

卫寂心虚地低下头,既不敢撒谎,又不敢回姜檐这话。

姜檐一直对许怀秉有种敌意,若是让他知道他俩私下见过,怕是要生气。

虞姑姑帮腔,“奴才以前在太傅府时,被太傅拨到许公子身边伺候,这次他要远调,临行时特意来辞行。”

出乎意料的,姜檐并没有发火,反而道:“怎么不留他用午饭?”

卫寂与虞姑姑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说反话,因此谁都没回。

片刻后又听姜檐开口,他对卫寂道:“听说他被调到淮岸做县丞,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京了,你有没有告诉他我们的婚事?”

卫寂被姜檐问的一怔。

见姜檐不似要刁难卫寂的样子,虞姑姑悄悄端着茶具去了厨房,留他俩在庭院说话。

八字没一撇的事,卫寂自是不会随随便便与旁人说,在姜檐的逼视下他摇了摇头。

姜檐看着卫寂道:“你与他不是旧友,到时可以请他来喝我们的喜酒。”

卫寂只得老实答,“还,还没定下来。”

“谁说没有定下来?”姜檐翘着嘴角,“今早我进宫将你我的事与我母后说了。”

卫寂脑袋闪过片刻空白,手不自觉抓紧,僵僵地“嗯”了一声。

姜檐:“我母后的意思是,你先进史府。”

历朝历代从未出过这样的事,若这次开了先河,势必会有言官上谏。

其实这事看的便是皇上的意思,太子坚持要娶,皇上只要默不作声,出面阻拦,纵是文武百官满身是嘴,也断不了卫寂跟姜檐的姻缘。

只是许闻宜不想将大喜的事弄得满城风雨,因此想出一个温水煮青蛙的办法。

先让卫寂进史府,给他安排一件要紧的差事。

等丧期过后,他俩的婚事订下了,到时卫寂暂且辞去编纂一职,与姜檐完婚。

婚事办完之后,再让史府那边出一点小乱子,然后‘不得不’调卫寂回去。

过个一年半载,等大家都习以为常后,让卫寂官复原职。

卫寂听完姜檐所言,呆愣了许久,半晌憋出一句,“出什么乱子?”

姜檐:“我父皇也曾想编修丛书,只是修河一事更为要紧,银子都花到这上头了,他便打消编撰的主意。丛书是修不了了,但文轩阁的书倒是可以整理整理。”

史府编纂一职,便是要整理古今以来的丛书,除了整理,还会编撰,为诗词文章作注解。

文轩阁是皇家的藏书阁,里面珍藏了很多难寻的孤本。

许闻宜想要卫寂整理文轩阁,这样他辞官后,便能用修书不顺这个借口,将卫寂再请回去。

卫寂听得直摇头,一脸惶恐,“不可不可,这样说不可。”

姜檐以为卫寂是在担心成婚后回不去史府,忙说,“你若觉得这个主意不好,那我们再想其他办法,不辞官就不辞官。”

“不是主意不好。”见姜檐误会了,卫寂为难地解释,“没有臣,书便编不下去了,这……臣没有那样的本事,说出去不会有人信的。”

许太傅博古通今,若说没了他,修书会彻底乱了套,天下没人会怀疑。

卫寂脸皮再厚,他也不敢将这样的牛皮吹出去。

姜檐不满道:“你怎么没有这样的本事?像你这个年纪便一举中第,还是一甲探花的,历来有几个?”

卫寂低声说,“臣只是运气好,歪打正着而已。”

姜檐不喜他这样妄自菲薄,“题目那样多,你怎么歪打正着?”

“再则,旁人未必有你这样用功,比你用功的未必有你这样的好记性,比你记性好的人未必有你这样的好眼神。”

“太傅有时看书还要用凸凹镜,还有那个钱大学士,走路哆哆嗦嗦的,三步一小喘,五步一大喘的。”

“他们是读书多,但能修好书么?”

姜檐这样一通说下来,彻底将卫寂说懵了。

他未曾想到,自己适合修书的理由竟是眼神好,体力好。

其实许闻宜只是找了一个借口将卫寂再调回史府,是卫寂太过老实了。

而姜檐是真的相信这话,别说史府了,没了卫寂天下都得乱套。

卫寂还是心有不安,但在姜檐言之凿凿下,他还是噤了声。

姜檐又说,“你若真不喜欢这个主意,我们再想其他就是了,你不用这样烦心。”

卫寂小声说,“没有不喜欢。”

只是不好意思,他肚子里那点学问怎么好让史府没了他不行?

皇后娘娘的主意很好,卫寂只是觉得自己有些不配罢了。

虞姑姑端出一盘茶水点心,放下后与卫寂说了一声,便出门去买菜。

上午他们一直在忙活菜园子,家中没有肉食,若姜檐不来,他俩倒是可以烧一些清淡的素菜,如今只能出去买。

虞姑姑走后,卫寂端起一碟梅子酥给姜檐。

姜檐瞧了一眼,心里的醋意发酵到现在才发出来,“他吃剩下的拿来给我。”

方才虞姑姑确实给许怀秉上了一碟梅子酥点,但这怎么可能是许怀秉吃剩下的?

卫寂:“梅子酥是虞姑姑昨日做的,这种点心能存放得久,而且开胃,姑姑便多做了一些,这碟肯定是新盛的,而且许怀秉没有动梅子酥。”

姜檐更酸了,“你连他吃了什么,没吃什么都一清二楚。”

那是因为与许怀秉独处时,卫寂无话可说,可又不好怠慢客人,就不由关注起这些杂事了。

见姜檐抿着唇,卫寂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问,“那……什么时候订下亲事?”

他转移话题的手法并不高明,但却正好戳心姜檐的靶心。

面上的不虞一扫而光,姜檐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卫寂,“你若是着急,那便在丧期过后的第二日,我进宫去请旨。”

卫寂眼睫敛动着,磕绊道:“不,不是要先等言官上谏么?”

姜檐想也未想,立刻回道:“那就催一催他们。”

说完这话,在卫寂脸上看到惊愕,姜檐清了一下喉咙,随后恢复了矜持,“你不要总是这么心急,我知你想早日来东宫,但也太着急了。”

卫寂被他说得脸热,端着手中那盘梅子酥如同捧着烧红的火炭。

可这个时候也不好反驳姜檐,卫寂低声说,“臣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点心。”

这时姜檐也不嫌梅子酥是许怀秉‘吃剩下的’,他从碟中拿起一块,“做什么那么麻烦?你还没说……到底定在那一日?”

卫寂避而不谈,“还有七十三日,到时再说罢。”

姜檐嘟囔,“七十三日一眨眼就过去了,现下不商议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商议?”

听到姜檐的话,卫寂抬头看了一眼,他立刻将脸转到了一旁。

-

等虞姑姑买完菜回来,便看见卫寂与姜檐坐在庭院,两人手里捧着一样东西,肩并肩地挨着。

待她走近才发现那东西竟是一本黄历,两人看得倒是很认真,连她回来都没发觉,还低声说着什么。

卫寂:“……日子定得会不会有些急?”

姜檐:“怎么就急了?”

卫寂:“臣听闻定下亲事后,少说也要四五个月置办东西,两个月太赶了。”

姜檐:“定了日子,礼部会看着操办,哪里要你操心赶不赶?”

虞姑姑听了几句,顿觉好笑,摇着头拎上手中的肉进了厨房。

在案板上切菜时,她依稀能听到两人的谈话。

定下月份后,卫寂与姜檐又开始算他俩的雨露期,太子大婚礼事繁杂,一定是要避开雨露期。

卫寂算好那月他俩的信期,然后翻看着黄历找宜婚嫁的好日子。

其实这些事应当由钦天监定,姜檐偏要拉着卫寂一块算,还要倒打一耙卫寂是那个心急想要成婚的人。

姜檐指着黄历上一个日子,拍板道:“你不是想早日成婚?就这日罢,还快一些。”

他说话的热气全喷洒到卫寂耳畔,卫寂不自在地侧了侧脸。

与越靠越近的姜檐拉开了一点距离,卫寂这才抬眸看了一眼姜檐指的那个日子。

他还是觉得太赶了,先帝大婚的时候,听闻单是缝制喜服便用了三个月,还是数十个绣娘赶制而成。

似乎看出卫寂心中所想,姜檐瘫着脸,一脸大义道:“如今国库里的银子都用在兴建水利一事上,我身为太子要以国事为先,你我的婚事尽量从简。”

这话说的在理,卫寂也不想太过铺张,便没了话。

看着卫寂垂下眼眸,露出眼皮那枚小痣,姜檐不由自主地凑近卫寂。

卫寂察觉到什么似的,抬眸去看姜檐,那颗小痣跟着没了。

姜檐目光硕硕,“不许你抬眼。”

卫寂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依姜檐所言垂下头。

姜檐飞快在卫寂眼皮落下一个吻。

卫寂慢半拍地摸了一下被亲的地方,下一瞬他的脸被姜檐捧了起来。

看着姜檐眸中的温情眷恋,卫寂心口重重一跳。

姜檐倾身凑近他,卫寂下意识要闭上眼睛,却听见厨房传来刀落在案板上的剁肉声,他一下子惊醒,抬手推了推姜檐。

姜檐也听到了厨房的动静,他黑着脸朝里面看了一眼。

知道卫寂脸皮有些薄,不愿在外人面前与他亲近,姜檐扣住卫寂的手,要带他回屋。

虞姑姑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她让卫寂帮她从井中打一瓢水,厨房的水缸空了。

听闻水缸空了,卫寂起身正要去打水,却被姜檐拦住了。

姜檐拧着两道浓眉,语气十分不满,“她为什么要你打水?”

卫寂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姑姑在厨房忙活。”

这处宅子虽然不大,但若是只有一人打理也很累,卫寂体恤虞姑姑的辛苦,经常与她一起收拾宅子,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姜檐沉着脸,“不许你去!”

卫寂觉得姜檐是误会了,虞姑姑并没有欺负他,相反在他最难的时候留在他身边陪着他。

还未等卫寂开口解释,就见姜檐挽起一截袖子,不怎么高兴地说,“我去打水。”

卫寂仰面看着姜檐,几息后他低下头,眼底却化开一抹笑。

姜檐打上来一桶水,舀了一瓢水送进了厨房。

虞姑姑心中讶异,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接过那瓢水,顺着锅沿倒了进去。

卫寂走进来,打开水缸的盖子,“这不是还有么?”

虞姑姑面不改色道:“水中进了飞虫。”

卫寂见过虞姑姑刷水缸,用手比划了两下,“那个扫水缸的,毛毛刺刺的东西。”

虞姑姑从墙上取下饮帚,“是这个么?”

卫寂点了点头,“就是这个。”

他与姜檐将水缸搬了出去,用缸中的水浇过菜园,然后卫寂开始用高粱糜子做的饮帚刷水缸。

洗干净水缸后,他们又将缸搬了回去。

虞姑姑站在灶台前翻炒锅中的菜,余光不住往挑水的姜檐身上瞄。

姜檐力气比卫寂跟虞姑姑都大,挑两桶水进来毫不费力,他一人便将水倒进了缸中。

其实她方才是故意的,不管是用力切菜,还是要卫寂帮她打水,都是想阻拦卫寂随姜檐进屋。

昨日卫寂跟姜檐出去,回来后嘴巴都红了。

她是担心姜檐没个轻重,进屋后再像昨日那样欺负卫寂,谁知竟是一个会疼人的。

姜檐挑了四桶水,便将水缸填满了。

这次他再带卫寂回房,虞姑姑望了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回屋后,卫寂拿了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姜檐。

姜檐边擦手,边问卫寂,“平日都是你打水?”

卫寂摇头,“不是,都是虞姑姑打水。”

后来有一次他看到了,自那之后便开始注意水缸,快没水的时候就会跟她一块抬水。

见卫寂过得这么清苦,姜檐皱起眉,“我从东宫给你调一个粗使的。”

卫寂:“不用的,这样很好。”

他是打从心底里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安逸,打打水、种种菜、看书看累了还会帮着虞姑姑一块纺线,听她讲自己家乡的趣事。

看出卫寂是真的喜欢,姜檐忽地有些泄气,垂眸看着洇湿的帕子。

他既想顺着卫寂的心意,又想卫寂留在东宫陪自己。

半晌姜檐才瓮声瓮气地问,“小宅子真就那么好?”

卫寂愣了一下,而后回过味来,他斟酌着说,“臣觉得宅子不论大小,只要能与家人,以及所……爱之人住在一起都是好的。”

姜檐猛地抱住卫寂,埋在卫寂的颈窝,脸贴着卫寂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