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疯狂叫嚣着快点逃跑!但两只脚就像灌了铅一样分毫不动。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身上有永远除不掉的奴隶烙印, 他的奴籍还在萧元嗣手上,没人敢包庇一个奴隶,没人会包庇一个奴隶, 普天之下, 早就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你愣着做什么?”

  萧元嗣的声音唤醒了他:“快点走, 要来不及了。”

  程盛一声不吭,跟了过去。

  他心里清楚,不管萧元嗣要发买他,还是打骂他,他左右都没有反抗的余地,上次反抗的后果就是他差点被主家打死, 几个兄弟姐妹受他连累, 全都被发卖了出去。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任何人有期待。

  萧元嗣一掷千金为奴的消息早就传遍了都城, 他的身份引得众人好奇, 但无论他们怎么挖掘,都没办法得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信息, 就像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 而那天还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些领了金子的人回家后发现怀里的金子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堆一文不值的黄纸, 半夜都做了噩梦, 据他们的邻居说,半夜吓得嗷出待宰的猪崽子一样的惨叫,一整条街都听到了。

  第二天有些人家就请了道长来做法捉鬼,可究竟抓到了那只喜欢恶作剧的鬼没有,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萧元嗣为了掩人耳目, 从偏门进去, 这次出来接待他们的是个面生的小厮。

  上楼梯的时候, 萧元嗣随口问了一嘴:“原来那个管事的呢?”

  “他啊, 好像家里有事,回老家去了。”

  “哦。”萧元嗣没放心上,由小厮领着到了一个厢房,厢房正对着奴隶买卖台,上面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新一轮的买卖。

  程盛对这个地方只有一连串堪称噩梦的记忆,即使他现在身边的是干净清香的厢房,而不是肮脏血腥的铁笼子,他手臂上的青筋依旧时刻紧绷着,随时会绷裂,血液喷溅。

  “坐吧。”萧元嗣拍拍身边的椅子。

  程盛看了一眼,又习惯性地低下头去:“不用,我站着就好。”

  萧元嗣没勉强他,拿起冒着腾腾白雾的茶杯抿了一口。

  厢房内很安静,两个沉默的人都在等着某个时机。

  突然,楼下声音陡然变大,人群骚动,萧元嗣还来不及反应,程盛如一阵急风刮过,冲出厢房,趴在栏杆边,盯着台上那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奴隶,十指深深捏进木头里,发出嘎吱碎裂声。

  旁边随侍的小厮见状上前,想让他松开手,一锭金子抛进他的怀里,错愕地转头看向萧元嗣。

  “你们都下去,这些算是给你们修葺的补偿费。”

  小厮掂量了下手里的分量,实打实的足金,别说修个木头杆子,就是把厢房翻新一遍都够了,立马换了副笑脸,给这位出手大方的公子爷斟满茶后退下。

  萧元嗣走到程盛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直接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程盛回头看他,瞳孔颤动,苍白的嘴唇张了张,这次没有犹豫和疑惑,他抓住萧元嗣的衣裳,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恳求道:“公子,能否帮我救下我父亲,只要公子肯帮忙,日后我必定为公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只求公子救他一命!”

  程盛说完就要跪,萧元嗣忙把他扶住。

  “我会救你的父亲。”

  “多谢公子!”

  “但是”,萧元嗣话锋一转,说道:“我也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程盛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愿意!”

  “但这件事很危险,可能会让你丧命。”

  “那也好过骨肉分离,像一具行尸走肉苟活于世。”

  “好,记住你说的话。”

  萧元嗣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绕过他走到栏杆边,听到楼下喊着“五两一次”,他看了眼程盛,开口说道:“我出五十两。”

  楼下一片哗然,纷纷向上看去,好奇最近是怎么了,人傻钱多的土大款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好,这位公子出价五十两,还有其他人要出价吗?”

  “我!”本以为不会再有傻大款出现了,结果隔壁厢房传出一道稚嫩的声音:“我出六十两!”

  隔着一块布,看不清里面坐着什么人,但能上楼上雅座的人,来头肯定不简单。

  萧元嗣不管那么多,也不怕惹麻烦,这个国家里还有谁能高过他这个君王身份,于是继续出价:“七十两。”

  “八十两!”

  “九十两。”

  “一百两!”

  ……

  竞价很快来到五百两大关,隔壁那人似乎和他杠上了,咬着他竞价。

  楼下众人早已从对两人出手之大方的震惊转为了下注看戏。

  萧元嗣不由得皱眉,看向隔壁那扇门,心里嘀咕道:该不会是碰上了卖家请的托?那可就麻烦了。

  就在这时,小厮匆匆从楼下来到他身边,面露歉意地弯腰小声说道:“这位公子,可否放弃这个奴隶,待会还会有更优质的货品的。”

  萧元嗣问道:“为何非要我放弃?”

  小厮左顾右盼了一下,声音压的更低了:“因为隔壁那位是皇室中人,公子还是避其锋芒,莫与他起冲突的好。”

  “皇室中人怎么会亲身出现在这里?”

  “哎呀,那个奴隶擅长驯养蝈蝈,而这位贵人也喜欢玩,原本那个奴隶就是在贵人府里的,不知怎地被发买了,可是贵人不舍得,又跑过来要把人带回去。”

  萧元嗣又问:“可知他是谁?”

  他就说是哪个兔崽子在和他抢人,敢情是自家的。

  “这个小的就不便告知了。”

  话音刚落,萧元嗣正在想皇室里有哪个小兔崽子不务正业跑来这种地方撒钱玩,隔壁的房门突然打开了。

  “别拦着我!”随着这道怒吼,少年半个身体从厢房里探出来,侍卫拼命拦着他,不让他因一时冲动跑出去丢人。

  “殿下,一个奴隶而已,不值得你费心,皇室脸面更加重要啊!”

  “你敢教训我?!!”

  少年的叛逆心瞬间被激起,用力将袖袍从侍卫手中抽出,疾言厉色地训斥道:“滚!天底下除了我皇叔没人可以对我说教!你不让我去看谁在和我抢人,我偏要去看!”

  “殿下!不可啊!”

  “滚开!再不放手我打死你!”

  萧元嗣看着正在拉扯的两人,对少年的背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谁呢?

  少年也感觉到背后的几道视线,偏头看去,只和萧元嗣对视几秒,那股子无法无天的气势瞬间偃旗息鼓。

  他立刻慌张地撒开手,负在身后,在萧元嗣的凝视下低下了头,乖巧可爱的仿佛方才那个跋扈到囔囔着要杀人的情景是个错觉。

  原来是你小子啊!

  萧元嗣忽然想起来了,之前文官们造反失败,他恨这群草包,一怒之下把康王一起罚了,说是罚,其实就是不许他再浑浑噩噩过日子,指派了学富五车的先生去教习他的功课,没想到这小子为了个奴隶居然偷偷跑出来了。

  至于奴隶问题,当时萧元嗣听说康王喜欢卖奴隶陪他玩,觉得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就能接触人口买卖这种少儿不宜的事情呢?于是让他把府中奴隶全部放了。

  如今看来,放是放了,但又没有完全放。

  看着乖巧如小鸡崽子等待他下一步命令的康王,萧元嗣突然理解了父母为何会对玩游戏不写功课的孩子破功怒吼。

  真是,恨其不争。

  萧元嗣叹口气,问道:“这位小公子,你的功课写完了吗?”

  康王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说道:“做、做完了。”

  他偷偷看了眼萧元嗣,立马又说道:“哦!我突然想起来先生又布置了新的功课,我要赶快回去了,就先和各位告辞了。”

  臭小子脚底抹油了一样跑的倒快。

  萧元嗣摇摇头,重新将心思放回台上。

  没了康王这个劲敌,拿下那个奴隶是轻而易举的事。

  看到程盛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冲到台上把父亲带走的模样,萧元嗣拒绝了小厮把人驯养一顿再送到府上的请求,直接把人带了回去。

  请的大夫很快到了,萧元嗣在屋外等着。

  不多时,大夫从里面出来了,对萧元嗣摇了摇头。

  “救不了?”

  “油尽灯枯,神鬼难救。”

  “知道了,辛苦大夫了。”

  送走大夫,萧元嗣听到草屋内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剩下的时间该留给他们父子独处。

  如果只是重病,但可以医治,他还有办法挽回一二,但若是生死,那便绝不是以人力可以撼动的。

  平复悲伤需要一定的时间,萧元嗣也不好在人家悲痛欲绝的时候跑去要求别人帮他做事。

  等了约摸大半个月,听传回来的消息说程盛状态好多了。

  他回到草屋,一推门就看到程盛披麻戴孝跪在地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尊木刻的牌位,身旁的火盆里还有没烧完的纸张,萧元嗣一眼看出那是他们父子俩的奴籍。

  想着临了要让程父自由,便托人把东西送还给他们。

  听到门开的声音,程盛的缓缓回头,脸色苍白的像桌上那根冥蜡,憔悴赤红的眼睛里却仍有光亮。

  萧元嗣感叹,不愧是未来起义军的领袖,即使经历父子骨肉分离之痛,状态和意志也比寻常人强过不少。

  “公子。”程盛向萧元嗣深深行了个礼,头重重磕在地上。

  “公子之恩,我无以为报,愿以命为抵,护公子周全。”说完,又重重磕了两次。

  这磕的三次头,算是代表程盛彻底相信了他。

  萧元嗣走过去把他扶起来,看着牌位上歪歪扭扭、带着浓重的痛苦和悲愤刻下的名字,他问道:“你想为你父亲报仇吗?”

  “向当权无治的皇帝,向奢靡腐败的贵族。”

  程盛眼睛里腾地燃起赤红的火焰,又霎时熄灭,无力地垂下头。

  “我想,但做不到。”

  萧元嗣反驳:“没有尝试过的事,怎么就知道做不到呢?”

  程盛苦笑:“公子可知道报仇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无非是一条命,可你也只剩这条命了不是吗?”

  程盛悲恸地望向萧元嗣:“可我这条贱命改变不了什么,连皇帝面都见不到便会死在禁卫军的刀下,蝼蚁之身不过尘世一芥子。”

  萧元嗣说道:“一人之力确实微茫,但若是十人之力,千人之力,万人之力呢?又当如何?”

  “这……”

  “十人之力可撼树,千人之力可推城,万人之力可灭一国!”

  “公子的意思是?”

  “起义。”萧元嗣轻轻吐出这两个重如千斤重的字。

  程盛的瞳孔顿时随着他的心脏一起颤动起来,这是一条道路,一条曾经在他脑海里出现过却不敢深思的道路,由无数血汗和尸骨铺就而成。

  “不,不行!”程盛捏紧拳头试图控制它的抖动,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们不会成功的,蝼蚁之身怎么可能撼动得了千年大树,我们没有粮食,没有兵马,甚至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如果贸然起义,无非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萧元嗣声音轻而平稳地说道:“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粮食和银两。”

  程盛摹地睁大了双眼,使他的眼眶里看起来像有两颗火球在熊熊燃烧。

  他看着萧元嗣的眼睛,坚定和清明,不是在诓骗,而是认真地和他做出承诺,他也相信萧元嗣拿的出足够的银两,毕竟他亲眼见识过。

  他问出了一个疑惑:“公子,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帮我们到如此境地?”

  “如果我说这是神谕,秦历经十世而亡,而你将是推翻这个腐朽王朝的关键,你可信。”

  “我信。”程盛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信神,但我相信公子你。”

  萧元嗣惊讶了一下,转而笑了笑。

  “多谢信任。”

  这一笑倒让程盛有些不知所措,想了下,犹豫着又问:“为何一定是我?”

  明明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才华和能力在他之上的人。

  “我也不清楚。”

  谁让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但看到程盛难以理解的样子,萧元嗣解释道:“或许是因为你在低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过了太多的苦楚和血泪,或许是你生而为蝼蚁之命却不认命,或许是从你第一次反抗雇主无理取闹的鞭打开始,天意就选择了你。”

  程盛沉默了,此刻他心里十分纠结,各种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反抗啊!为什么不反抗!”

  “这个机会错过绝不会再有了,难道还要继续在那些渣滓的欺辱下活的连条狗都不如吗!”

  “去啊!你不是打过那些人巴掌吗?再去搏一次啊!为了父亲,为了自己,为了无数同伴们!”

  程盛闭上眼睛,重重咬紧了牙关,萧元嗣知道他在纠结,安静地等着他的抉择。

  仿佛过了很久,桌上那根白烛烧到了底,屋内哗的一下陷入无尽的黑暗,但没多久,窗外天光倾泻进来,腐气森森的阴暗角落第一次见到了亮白的世界。

  程盛慢慢睁开眼,这次,萧元嗣看到坚定的眸光占据了纠结的上风。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可是百姓们会认可我吗?”

  屋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了一大批人,安静地注视着两人。

  萧元嗣听罢在屋内踱步片刻,停下说道:“我无法肯定每个人都会认可我们的行为。”

  “但他们和你一样都会想当面质问坐在高位上的那个人几句话。”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萧元嗣开口。

  萧元嗣扫视一圈,以平静低哑的声音说道:“我们想知道为何我们交了赋税,却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官府把我们的血汗钱用到哪里去了?”

  “为何我们的孩子寒窗苦读数十载,却换不来一个糊口的官职,既然读书改变不了命运,又为何让我们陪着公子哥们浪费时间?”

  “为何我的父亲兄弟去了边关打战还没有回来,他们吃的饱吗?穿的衣服里面有没有填满棉絮?明年开春他们会想家吗?”

  “为何主家拖欠了我们多年的工钱还不发还,等一段时间,再等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为何我们的冤屈无人受理,我们在府衙门前头都磕破了,嗓子都哭哑了,可是公道在哪里啊?”

  “每个人都说熬一熬就好了,好日子就在后头,可是啊,我抬头只看的到无边无际的乌云,身后是苦难堆成的山坡,当我翻过一座山就会发现还有无数座在等着我们,爬到死都爬不尽,我们到底何时才能看到曙光?”

  ……

  萧元嗣话音未落,草屋外面响起一阵阵小声的啜泣声,他们抹去眼泪,很快新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方才的那番话显然戳中了他们的伤心处。

  百姓们要的无非是食物,住所,亲友平安,可这些如今都不能够得到保障,官府还要加重赋税,把人往死路上逼,怎么能不为自身悲惨的命运伤心?

  程盛同样红了眼眶,胸腔里一股悲凉和愤怒交织而成的烈火在燃烧,似是下定了决心,他郑重地朝萧元嗣躬身拜了三拜。

  “多谢公子提点,我明白了。”

  萧元嗣故作高深地点头,没想到程盛如此开窍,只需要一点即通。

  他在众人的目送中离开,阳光照在他身上,周身萦绕着一圈淡淡的光晕,天高云淡,地广野绿,在众人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一位仙人在世间孤独游走的背影,衣袂在风中扬起,渐行渐远。

  回到皇宫,萧元嗣扑进被褥里,大大舒了一口气。

  文武百官不靠谱,百姓们总不能不靠谱吧。

  “系统,亡国进度如何了?是不是飞速推进?”

  “额……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

  “就,我现在有点担心。”

  萧元嗣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问道:“担心什么?”

  “担心你啊,亲爱的宿主。”

  系统叹气:“我怕你回去之后,会走上传销骗人的不归路啊!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