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散决定把楼蔷彻底调查清楚, 他的行动还没有展开,一个没想到的人把他请去喝茶。
“咚咚。”
“请进。”校长李言鹤说道。
涂散推门而入,校长已经等候他多时, 先是眼神犀利地打量了他一番, 再说:“坐吧。”
涂散刚坐下, 李言鹤倒了杯茶给他,涂散看着那杯澄亮的液体,没敢接,有种入了鸿门宴的感觉。
果不其然李言鹤下一句话就是,“听说你在查我的学生?”
涂散心说被他猜对了。
楼蔷是李言鹤最喜欢的一个学生,他请他来说是喝茶聊天, 实际上是想敲打他一番。
“毕竟有传言说楼蔷和刘义和的死有关, 我要为我的当事人负责, 自然得去查。”
李言鹤听完, 小声冷哼了一声。
嫌弃的说:“传言,九分假一份真, 与其去信传言不如直接问我, 亏你还是当律师的。”
问题是问了你你会说实话吗?涂散腹诽道。
以李言鹤护短的个性, 肯定会把自己的学生摘干净了, 他说出来的话恐怕比谣言还不可信。
李言鹤似是看穿了涂散的心声,摘下眼镜,慢慢擦拭,若有若无的叹口气,说:“涂散, 老师以这条老命向你担保, 刘义和身上的百余刀没有一刀是楼蔷砍, 她的手是干净的。”
涂散看着李言鹤因为年纪大了而蒙上一层灰霾的眼睛, 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膜上那层灰霾仿佛被清风吹散了,只剩发自内心的清亮。
这一瞬间,他突然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丝怀疑。
“想不想听听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李言鹤带回眼镜,通过敞开的门看向对面的教学楼,有些出神,像是在扒拉某些回忆,“有关杜一澜,楼蔷,和刘义和三个人的矛盾纠纷。”
涂散考虑了会儿,点头同意。
李言鹤也点点头。
“好,让我想想要先从哪里开始讲。”
“不如,先从杜一澜和楼蔷的事开始。”涂散建议说。
“也行,你听到的是不是她们关系紧张,不死不休的那种?”
“对。”
“哈哈哈。”李言鹤笑着摇头,“错了,都错了,她们没那么糟糕。”
“杜一澜任性不假,但她从来没有主观意愿上害过楼蔷,虽然不清楚两个小姑娘心里在想什么,我个人感觉楼蔷并不讨厌杜一澜。而杜一澜故意针对楼蔷,更多的像是在怄气。”
“怄气?”涂散诧异。
李言鹤:“两个小朋友,一个看到另一个有了新的好朋友,害怕失去对方,用冷战这种幼稚方式挑起对方注意,给我的感觉是这样。”
涂散又问:“可杜一澜出事不是和楼蔷有关吗?”
李言鹤:“那个真的是意外,没人想得到杜一澜会因为楼蔷的一句话跑了出去,又遇上了一群混混。我看着楼蔷从初中到高中,她的人品可以放心,学校所有老师都可以为她担保。”
“至于刘义和,他一直想取代我,空有野心却没那个本事,楼蔷是被我连累了。”
涂散还想说些什么,李言鹤抬手示意他先等等。
“你当警察没查过吗?”
“早在杜一澜案的时候,楼蔷的底细就被查的清清楚楚,你不信我,也应该相信警察的能力。”
涂散自然知道这些,可是……
“刘义和在学校里面消失,犯人极大可能是学校内部的人,我除了调查老师学生们还能够去哪里找线索。”
“你为什么不去调查刘义和呢?”
“或许他惹到了不能够惹的人,犯了要挫骨扬灰的大罪,才招致人家为了报复他,策划了一场精密的犯罪。”
李言鹤的话提醒了他,唤起记忆深处几乎要被遗忘的细节。
——第一次去刘义和办公室的时候,地上没有一根毛发,干净的像是没人呆过。
难道刘义和过去真的犯过事,如今才死在了报复者的屠刀下。
那他这些天费时费力地调查学校里每个嫌疑人岂不是全白费了?
涂散从办公室出来,想吸口新鲜空气静静神,却看到乌云遮天盖日,空气里潮气和热气打架,水泥路上蚂蚁焦急乱窜,风呜咽而起扫过落叶,呼吸有些湿重,胸膛闷着口气……这天,看着要下雨了。
总之,调查到这里又陷进了泥沼里,周围都是雾,看不清前路,一点点被淤泥拉进地底深处。
————
回到律所里。
周正这些天接了一个金融贷款案,赢了报酬非常可观,忙得脚不沾地。
听说涂散回来了,他也赶回来,想让涂散帮把手,事后酬金二八分。
这种赚钱又赚名的好事,他笃定涂散不会拒绝。
涂散:“不去。”
周正咬咬牙,竖起三根手指头,“最多三七分,是我的最大让步了。”
“不去。”
“嘿,你小子!”
周正很快觉出涂散状态不在线,只见他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西服外套随手搭上椅背,衬衫袖口卷起,扣子没几个扣好的,以前让他脱死活不肯,现在是一点形象都不要了,哪有精英律师的样子,倒像是路边打架的年轻小霸王。
指尖漫不经心转着笔,另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窗外出神,窗外除了高楼还是高楼,没有半点风景可言。
“你还在查刘义和那个案子?”
“嗯。”涂散嘴巴都没开一下。
“没查出东西来?”
“嗯。”
怪不得今天他一踏进办公室就感觉有股冷嗖嗖的空气扑面,明明没开空调。
“没事。”周正走过去,拍拍他的背,宽慰道:“老邓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到现在都不知道刘义和怎么离开学校的,跟见了鬼一样,老邓派出那么多警力都无济于事,你用不着有挫败感,笑一个来看看……”
“……”
“我跟你说,每当你输了一个官司,你就要赢一场官司来证明自己,所以,加入我吧,这种金融官司不仅没有生命安全风险,还有超乎你想象的酬金拿,一单可以吃一年!……”
涂散闭了闭眼,本就头疼,现在没心情听周正唠叨,后面周正说了什么完全没听到。
他担心查不出那个模仿犯,担心涂君会丢了性命,担心一切的一切逃不过上辈子的结局——涂君会生死未卜,而他死在没人知道的角落。
他揉揉疲惫的眉心,打开手机,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那个视频,那个人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这就让他陷入了被动。
涂散觉得他处在一个瓶颈阶段,敲到了真相的大门,就差拿钥匙开门。
肯定有什么关键的细节被他忽视掉了。
简单调整好情绪,顾不上休息,他将这些天调查到的内容整理成卷宗,从头到尾再次疏理分析。
窝在律所,一窝就是好几天。
呆的久了,其他律师经过他办公室都知道要放轻脚步,不打扰到他。
实习生也会在固定的时间自觉泡杯浓咖啡放在他手边,走的时候还要回头张望一下,好奇是什么大案子能把涂大律师困在律所熬夜。
功夫不负有心人,涂散敏锐地发现了一些东西。
将每个嫌疑人的信息列在一起,他们的不在场证明似乎能够形成一个圆形闭环。
刘夫人怀疑校长,学生们给校长作证他没有犯案可能。
学生们怀疑刘夫人,通过刘夫人关联到肉店老板,但是水果店老板作证他们是在找孩子,没时间作案。
兜兜转转回到学校,嫌疑落到楼蔷身上,但校长可以给她作证。
每个人都被怀疑了一遍,但每个人都有不是凶手的理由。
怎么就如此巧合?
几日熬夜下来,涂散眼里布满血丝,可他还是一遍又一遍看他们的关系图,想找到某一个突破口。
因为所有巧合的背后是一个个精心的谋划和谎言织就,只要能抓到漏洞,那怕就一个不起眼的小口子,都足够他找到刘义和从学校离奇消失的内幕。
“砰!”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吓了他一跳。
周正气呼呼大步进来,满身的怨气。
涂散不悦,“进来前不会先敲门吗?”
周正挠挠头:“我烦着呢,下次注意。”
“案子打输了?”
“别提了,我忙上忙下替客户跑银行调查资金流向,结果人家告诉我钱压根就没进过他们银行,我跑了个寂寞!”周正满腔怒气:“离谱!”
“是够离谱的,自己的钱,去了哪里都搞不清楚……”
涂散不经意说了一嘴,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出神,回味刚才的话。
随即扭头扑进那堆资料里,一页页迅速翻找起来。
他能听到自己心跳越来越来快,噗通噗通,一声盖过一声,几乎就要撞破那层壁垒,血液逐渐沸腾,烫的像要烧起来,呼吸随之急促,嘴角却慢慢勾起。
他疲倦的眼里再次迸发出光彩,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兴奋。
找到了!
总算是被他找到了!
“哈哈哈……哈哈哈……”涂散把手里的资料朝空中一洒,雪白的纸叶哗啦啦像落雪。
涂散卡在胸膛里的一口气终于在这一刻吐出,顿时神清气爽。
天无绝人之路啊!
但他这样子落在周正眼里格外惊悚,他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肩,“你,你,你不会被案子逼疯了吧?”
“啊?”涂散偏头,笑的灿烂,“我很好。”
周正简直要被他吓死了,满脸心酸,想把他摇醒,语重心长地劝说:“听哥的话,放弃吧,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不缺这几个钢镚,千万别把自己搞崩溃了,你还有大好的未来啊!”
涂散:“……”
这家伙在说什么?
他只是发现了一直被他忽略的漏洞。
刘义和也许根本不是在学校失踪的,确切地说,他从头到尾就没有去过学校!
警察的调查方向错了,他也错了,他们都被真正的凶手骗了,被诱导进了一条岔路。
据保安所说,那天是刘夫人开车带刘义和上班,他只看到了刘夫人,知道刘义和在车上,但没有亲眼见到。
同样的,因为当天刘义和需要监考,加上他办公室的灯是亮着的,所以老师同学们都下意识认为他在学校。
故而他们的调查都是从学校开始入手,着重在刘义和如何离开学校。
但一个人不会凭空从一个地方出现在另一个地方,除非他从来就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线索也不会断的毫无踪迹,除非有人故意撒了谎。
一旦跳出凶手布置的迷魂阵,案情豁然开朗。
既然刘义和没去过学校,那么说看见过他的人就是睁眼说瞎话,有重大嫌疑。
和刘主任一起监考的校长,送丈夫上班的刘夫人,他们必然有问题!
说不定他们才是同谋,他们联手在所有人面前演了一出吵架的大戏,明面上关系掉至冰点,实际上,互相包庇,互相协助,欺骗了所有人。
刘夫人他已经仔细查过,就差校长,因为一开始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并没有仔细调查过。
绕了一圈,又绕回了原点。
李言鹤,涂散默念校长名字。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对刘义和动手?
为了校长的权威,还是其他我不知道的秘密?
涂散并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警方,他很清楚,邓刚抓到真凶后会直接拷走审讯,不会给他们单独说话的机会。
而他攒了很多问题要单独问真凶,因此这次行动要更加小心,不能打草惊蛇,也不能惊动了邓刚他们。
涂散在周正迷惑且害怕的注视下迅速把衣服整理好,抄起外套往外头走。
今日暖日当空,身轻步履快,哼起小曲,挤压多时的压力化作阳光下的细尘从他的身体向四周散开。
他轻松了,有些人却不这样,身后一直看着他离开的周正哆哆嗦嗦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帮我接一下精神科宋医生的电话,我们律所有个人需要心理咨询,很急!……”
————
李言鹤的妻子和女儿因病早逝,此后孤身一人,生活轨迹和人际交往都很简单,无非是在家和学校两边跑,偶尔去教育局开会,得了空就去墓园看望妻子女儿。
涂散跟了他几天都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就是太喜欢往墓园跑了,有的时候一呆就是一整天,对着两个冷冰冰的墓碑自说自话。
等他从墓园离开,墓碑前又出现了一双铮亮的皮鞋。
涂散俯身打量着两座墓,墓地普普通通,地上倒是被打扫的很干净,不像其他墓地上都是落叶和灰尘。女儿那边放了最新款玩具和糖果,妻子这边放了最近很火的网红化妆品和低糖蛋糕,生前这一家子一定过的很幸福。
可惜了。
“喂,那边那个人,你是谁?”墓地管理员走过来,他没见过涂散,狐疑地盯着他。
涂散解释说:“李言鹤是我的老师,李夫人是我的师娘,我偶然路过想来看看他们。”
管理员看他仪表堂堂,穿着体面,信了他的话。
“哦,那你来晚了,李校长刚刚走。”管理员指着出口方向。
涂散表示没关系,“师娘和小师妹走了老师很伤心吧。”
管理员唏嘘,“岂止伤心,李夫人走的时候就大哭了一场,后来他女儿被人贩子拐走后来遇害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墓地里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来开门被他吓了一跳,才三十多岁的人头发全白了。”
“拐走?”涂散问:“不是生病去了的吗?”
管理员:“不是啊,二十多年前那个拐卖案,他女儿也是被拐儿童里的一个。”
二十多年前……
涂散想起来,去调查肉店老板和刘夫人关系的时候碰上了邓队长,听他提过。
“是苍兰小学部拐卖案?”涂散问。
“是那个。”管理员同情说:“唉,警察调查了很久,最后只在河边发现了她女儿的断肢,人肯定是没了,听说当年李校长直接在太平间伤心到晕过去了,啧啧,天杀的人贩子!”
听着管理员的咒骂,涂散心想,二十二年前的拐卖案,校长的女儿和刘夫人的女儿都涉及其中,这里面会不会还有他不知道的内情?
又听管理员说道:“不过最近李校长状态好多了,应该是看开了。”
涂散说:“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或者话?”
管理员想了下,“没有哪里反常吧……还是一有空就来给妻女擦拭墓碑,然后坐下来和他们聊上几个小时的天。”
“哦,我想起来了,前面有段时间他有很久没出现,后来有天晚上,我巡视墓园,天黑漆漆,打了个雷,他突然出现站在那里,阴森森的差点吓死我了,我喊他他也不回应我,摸着他女儿的墓碑,嘴里念念叨叨。”
“念叨什么?”
“隔得远没听太清楚,好像是‘不好吃了’,不知道是什么不好吃了,反正怪渗人的。”
涂散猛然偏头看向身侧校长女儿的墓碑,照片上面的小女孩婴儿肥都还没有退去,头发分成两股扎出两个可爱的啾啾,笑着咧出两排洁白的小小的乳牙。
她的爸爸给了她毫无保留的父爱,生前把她呵护成小公主,死后用仇人的血肉换她安息。
涂散心底明白,那句话不是‘不好吃了’,而应该是‘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