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地势低洼,排水系统老旧,碰上暴雨天,污黄的泥水裹挟树枝滚进下水道里,容易把下水道堵塞,造成洪涝。

  电话是刘奶奶邻居打过来的,这次暴雨造成的积水无法及时疏通,水位已经没过人的脚踝,而刘奶奶还被困在屋子里没有出来。

  易衡先给消防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地点,又冒着大雨打车过去。

  居民们已经撤到了高地,易衡问邻居:“刘奶奶怎么没出来?!”

  邻居焦急地说:“她要拿和儿子的合照,转头就不见人了。”

  雨势越来越大,顾不得那么多了,易衡披上雨衣冲进雨幕里。

  邻居在后面大声道:“天黑小心别掉进下水道里了!”

  声音淹没在夜雨里,不知道易衡听没听到。

  约摸个把小时后,消防来了,易衡背着刘奶奶从黑暗的巷口里走出,一群人七手八脚把昏迷的刘奶奶送上救护车,好在检查之后人无大碍,就是脚受了点伤。

  余下的事情是消防的任务,无关人等先离场。

  易衡回到家,全身就没一处干地方,脱下鞋子倒出一堆水,脚被泡的发白,皮肤发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他这才感觉到寒意。

  当夜他就发烧了,烧的迷迷糊糊,不得不请了几天假。

  等病好带着水果去医院看望刘奶奶,被告知她已经出院了,又来老城区敲门,出乎意料的,他才敲一遍门就开了。

  刘奶奶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又看到他手上拎着果篮,说了句“进来吧”,背身进屋。

  易衡赶紧跟上去,坐下没多久,刘奶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水,“喝吧,可以驱寒治感冒。”

  “谢谢。”易衡没有推辞,端起碗一饮而尽。

  刘奶奶在对面坐下,虽然话还是少,好歹不像从前那般排斥,后面的工作总算可以慢慢展开了。

  忙到太晚会留他吃饭,自家种的菜熟了会摘最嫩的让他带回去炒了吃,送东西也不用藏一半露一半了……

  总而言之,他病了一遭也算值得。

  同事们知晓后纷纷给他竖起大拇指,“厉害,这招苦肉计使的好啊,是个狠人。”

  易衡听着一声声夸赞,哭笑不得。

  他那里知道会歪打正着。

  “易衡,主任叫你过去一趟。”有个同事拍了拍他的肩。

  易衡扭头问:“有说什么事吗?”

  那个同事摇头,“没说,应该是要夸你,毕竟你可是解决了帮扶名单上的钉子户,不然主任又要头疼了。”

  踏进办公室,易衡直觉主任叫他来不是为了夸赞,里面还有另一个人在。

  主任让他先坐下,给他介绍另一个人,“这位是来和你对接的同事,以后刘奶奶就交他了,你身上的任务多,本来就不该让你去。”

  易衡一愣,那人坐在主任身边,挨的挺近,面前桌子上放了杯热气腾腾的茶,颜色碧绿,像是主任珍藏的茶叶,而他自己面前,什么也没有。

  他扫了几眼,顿时猜想到什么,也明白了主任的意思,但不想轻易放手,于是据理力争:“可是主任,刘奶奶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已经和她建立了信任,现在换人,恐怕刘奶奶会不习惯。”

  主任说:“其实我也有这个顾虑,但是……”

  “请你们放心。”那个人开口说:“上面既然派我来帮你们,我一定会无条件服从组织命令,努力做到一丝不苟。”

  这话说的巧妙,他要无条件服从组织命令,易衡自然也要服从命令,不得置喙。

  从办公室里出来,他一言不发回到工位,同事们好奇地凑过来,问主任叫他去说什么了,易衡揉着发疼的人中,把事和他们说了。

  “我去,太过分了吧,你累死累活把老太太打动了,功劳说让人就要让人?!”

  “声音小点,别太激动了,人还没走呢。”

  “哎,那个人我认得,家里三代走官途有权有势,让他下来干活就是要把履历刷漂亮点,好给以后铺路。”

  “这……”

  “至少他不会敷衍工作,刘奶奶该收到的帮扶不会少,小易你别太生气了,不值得,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害……”

  碰上这样的事也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了。

  同事同情他,却也只能安抚他别往心里去。

  易衡哪里能放心,把刘奶奶的事和那人一五一十交接,包括刘奶奶的喜好,要如何讨她欢心,那人听的时候很认真,保证一定会完成任务。

  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为了不打扰帮扶工作,他没有再去联系刘奶奶。

  时光飞逝如常,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长,不会因为多一个地球停止转动,也不会因为少一个人生命骤然截止。

  这天他下班回到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蛇皮袋子,还有蹲在门口的人。

  “刘奶奶?”易衡惊讶问道:“你怎么来了?”

  刘奶奶站起身,拍干净衣服,从蛇皮袋里掏出一袋翠绿的蔬菜,“我路过,口渴来借口水喝,顺便给你送点菜。”

  口渴是假,送东西是真。

  易衡把她迎进门,让她去客厅坐着,倒了杯温水送到手里,刘奶奶只喝了一小口,易衡又问她要不要吃水果,她摇摇头,说自己有点饿了。

  “奶奶你等等,我去做点吃的。”易衡转身去厨房,被她拉了回去。

  她说:“我去做吧。”

  易衡没有阻拦她,默默跟在她的身后看着。

  刘奶奶行为反常,难不成是受了委屈?

  面不一会就做好了,刘奶奶却不吃,让易衡吃。

  “奶奶你不是饿吗?”易衡问。

  刘奶奶看着他说:“我现在不饿了,你吃吧。”

  易衡狐疑,用筷子挑起一小堆面条,咬了一口,但在刘奶奶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实在咽不下去,她似乎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他受不了,撂了筷子,直接问:“奶奶,是不是新来帮扶你的同事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快了,可以直接和我说,我会去向上级反映。”

  “不是。”刘奶奶低下脑袋,默然片刻,用前所未见的温柔语气说:“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

  易衡刚要说恭喜,转念一想,她儿子已经去世了。

  只听刘奶奶又说:“今天也是他的祭日,我在家里给他煮了面,可是从中午等到晚上他都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第二天接到警察的电话,让我去殡仪馆认领尸体,他才二十五岁,洪水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偏要折回去救人,别人得救了,他却把命搭进去了。”

  一位深爱亡子的母亲能够平静地揭开伤疤,只能是因为眼泪已经流干了,心里头被挖空,只剩可怕的空洞。

  易衡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刘奶奶来的目的,看着面前的面条,什么也没点破,在沉默中一点点吃光。

  之后他不放心刘奶奶一个人回去,亲自把人送到家。

  那个同事在门口拍自拍,看到他们一起回来有些许诧异,很快热情地给奶奶提东西。

  易衡走之前叮嘱他,最近要多注意一下老人家的精神状态,光在物质上帮扶不够,她们这样的孤寡老人更需要精神上的帮助。

  那个人满口答应,易衡离开一段距离后回头一看,看到那人又在各种摆拍。

  过了几天,他怎么想怎么觉得那个人不靠谱,决定去找主任好好说道,大不了让两个人一起帮。

  不巧的是,主任出去开会了,要三天后才回来,他只能在煎熬中等着。

  不料,却等来了刘奶奶过世的消息。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劈的他动弹不得。

  “据说是自杀。”同事告诉他:“老人家没有什么亲戚,遗体已经送去火化场了,那个帮扶的同事也因为疏忽大意工作有失,受到了处分,风风光光的来,垂头丧气的走。”

  易衡发起了呆似的,盯着一个地方不动。

  “说句不好听的,还好你及时抽身了,否则受处分就是你了。”同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况是老人家自己想不开,又不是你害的,别太放心上了。”

  可怎么能够不放在心上,要是那天他不急着走,多和她说说话,事情会不会出现转机,也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后悔也来不及了。

  刘奶奶虽然脾气怪,但人品没得说,葬礼都是街坊邻居一手操办的,按本地的习俗在家里停灵七天,凑钱请了人来唱送魂歌,摆流水席,给足了身后的体面。

  见到易衡来吊唁,邻居叹气,想到老太太的音容不免神伤,说:“老太太白天还和我们念着你,谁能想到晚上人就去了。”

  邻居拿出老人家的存折,“老太太是为了攒钱给他儿子丧生的那条河上建一座桥才撑到现在的,没了儿子的这些年她活的很痛苦,走了也算是一种解脱,钱交给你们处理,我们也不懂这些。”

  存折薄薄的一张,捏起来却又很厚重,承载着一对母子不幸的命运和得不到好报的善良。

  七天后,老人家的骨灰盒送走了。

  其他人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易衡的普法节目也快走到尾声,得亏于他混过娱乐圈,很懂的如何抓住年轻人的喜好,用严谨中带着幽默的风格把一档枯燥的节目变成了年轻人的心头好。

  这天快下播的时候,弹幕里有人问他们公务员是不是工作很清闲,在办公室里喝喝茶,吹空调,即使什么都不干也有工资拿,只要没犯大错,单位还不能够轻易开除他们。

  易衡想了想自己退圈以来经历的事,他们说的对,但又不完全对。

  “回答你们的疑问之前,我想先给你们讲个故事,三年前有个公务员叫刘献己,在他生日那天,为了救几个手脚不便的老人,死在了洪水中……”

  故事讲完,平时里跳脱的弹幕变了个样,刷满了“致敬”两个鲜红大字。

  “我相信大家应该对这个职业有了不一样的认识,没事的时候确实可以是一个养老的状态,但一旦群众有需要,一声令下就是刀山火海我们都要往前冲,当然了,不同的单位不同的地区情况不一样,我说的只是在我身边发生的事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易衡停顿一会,笑了笑说:“所以希望大家之后表达对我的‘喜爱’之情时可以含蓄一些,连我们主任看完直播后都跑来问我种草莓是什么意思了。”

  略感沉重的气氛一下子又恢复平常的轻松欢快。

  【哈哈哈哈——】

  【笑死我了,社死当场,脑海里有画面感了】

  【那个,种草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呢,能不能和我解释一下,拜托越详细越好!(doge)】

  【会说你就多说点,哈哈哈哈】

  外头的工作人员给他比划手势,可以结束直播了。

  易衡离开直播室前瞟了一眼屏幕,就是这无心的一眼,让他瞳孔骤缩,宛如被桩子钉在了地上一样迈不动脚。

  夹在一堆嬉笑打闹的弹幕中,有一条弹幕与众不同。

  【“刘献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