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代善虽是心念电转,面上却无半分停顿,十分顺畅的接口:“臣谢皇上夸奖。”说着,又落下一子,兴德帝的白子被点了一眼,白棋局势越发岌岌可危。

  兴德帝扫了一眼棋盘。

  所谓下棋如带兵打仗,正是贾代善所擅长,兴德帝偏偏对贾代善言道不许让棋,因而两人下棋,兴德帝向来负多胜少。

  眼见棋局输了,兴德帝也不以为意,道:“咱们都不是年轻时候啦,精力不如从前,你先回去歇息吧,大戏还在后头呢。”

  贾代善应是谢恩,退出大帐之后,兴德帝问戴权:“你怎么看?”

  戴权在兴德帝登基之前便跟着兴德帝,向来受重用。戴权想都没想:“皇上,若是奴才处在荣国公的位置,一定本本分分安安稳稳的当差,皇上看奴才忠心,定会让奴才富贵不衰。”

  戴权没有直接评价贾代善,但意思很明白,贾代善犯不上这个时候以下犯上。

  兴德帝没再说什么,贾代善与其对大皇子动手,还不如直接对自己动手呢,那样太子名正言顺的等级,贾代善便是新的从龙之功。再说,今日自己与贾代善一局棋下下来,便能瞧出贾代善心绪丝毫不受影响。若是贾代善当真谋划了以下犯上之事,兴德帝不信贾代善能如此沉着。

  其实贾代善知道今日这局棋自己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若是有丝毫慌乱,说不定便会成为自己做贼心虚的证据。

  兴德帝到目前为止,虽然已经不如当年明察秋毫,但是绝对算不上昏聩。然而兴德帝也是父亲,况且大皇子又是兴德帝自己扶持起来制衡太子的。若是兴德帝不承认自己眼光不好,或是护短,那么自己片刻的慌乱说不定都会给家族招祸。

  而兴德帝那边,因自己分析加之戴权帮腔,得出贾代善没有异心的结论,便安然休息了。接近知天命的年纪,便是没有大的疾病,精力也不复从前,兴德帝确然累了。

  贾代善回营帐之后,倒是又点拨了贾赦一番,才去休息。

  这日夜里,不管是大营还是行宫各处,都格外安稳。

  因只拿到雷大一个活口,看管格外严格。贾代善说定然有人会想法灭雷大的口,这一夜倒是没应验。

  行猎依旧在继续,初时但凡知道大皇子曾经遇险的事,便是有心一展身手的勋贵子弟也心不在焉的,打猎也没什么斩获。

  唯有一人仿若不受外界干扰,专心致志的做自己的事,自然,这人也如愿以偿的获得这次围猎第一名。

  说起来,这人又与荣国府有关系。此人名叫史鼎,乃是保龄侯的第三子,是贾母的娘家侄儿,也算是贾代善的侄子。

  闻成吉和杜绍依旧每天在审雷大。然而雷大出了说自己受贾代善指使外,若是碰到救援的队伍,便引去与大皇子相反的方向。其他的,自己什么也没做,也一概不知。

  而且雷大还反问道:“二位大人,既是此案有好些人受了冷箭袭击,便是围场之中混入了团伙。我只一个人,怎可能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偷袭人?”

  剩下的,雷大却没继续说了。大理寺卿和刑部左侍郎是怎样的人?只将话说一半,他们自然会去想谁才有这样的能耐。

  为了京营节度使和龙禁尉指挥使,谁也做不到了。而龙禁尉乃是天子近卫,谁会怀疑他们?除了他们,也只有贾代化有此能量。

  然而闻成吉能做到大理寺卿,绝非是靠熬资历。闻成吉反问:“知道为什么这次闹事的人这么多,只有你被活捉吗?”

  雷大怔愣了片刻,怒道:“贾代善过河拆桥,利用了我,又让贾代化带着恶犬拿我。”

  闻成吉和杜绍对视一眼,不但如实将记录了雷大的回答,还将神态动作也记录了。

  这二人在审案一想上皆是行家,只这一问,从雷大的反应来看,就知道此人绝非受贾代善指使。若是贾代善是雷大之主,雷大被捉之后至少要先震惊、愤怒,而后开始攀咬贾代善。还有一项,整个铁网山的外围防务由贾代化负责,贾代善又是那样位高权重。

  雷大若是贾家的人,便是落网了,第一反应也该是等着主子施救。从期望到绝望,再试图自救。而雷大要么是没有这些转变,要么是转变略显生硬。

  然而若是宁荣二府是被冤枉的,普天之下有几个敢冤枉他们呀?至少都是闻成吉和杜绍得罪不起的人,因而二人只如实记录审案过程,绝不添加任何分析。

  写完卷宗,闻成吉接着道:“雷大,若是你被抓的价值就是为了让你吐提前准备的口供,你会……”

  “不!”不等闻成吉说完,雷大就尖叫起来,面容扭曲,状若癫狂。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雷大被赋予污蔑贾代善的重任,人不能太聪明,太聪明提前便相同了此节,不能完成主子的任务;也不能太笨,起码有一定的随机应变能力,不能被问审的人颠来复去多问几次,就自相矛盾了。

  之前的问审,雷大自认为从未说漏嘴。

  然而在闻成吉和杜绍的角度,雷大的口供自相矛盾处不多,但表情、动作、情绪很多地方都违和,不是没有突破的空间。

  刚开始,闻成吉让雷大误以为自己采信了他的口供,虽然每日提审,闻成吉也不慌不忙,颠来倒去的问题也不多,雷大发现大理寺卿也没那么难应付,渐渐放松下来。

  污蔑实权在握的国公,即便因为自己家人在主子手上,雷大不得不做,但雷大真没强大到没有丝毫紧张。

  既是紧张,就容易凭着一股冲动和血勇做事。只有真正放松下来,雷大的脑子才会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到了这个时候,闻成吉再提醒雷大,一开始他主子就决定卖了他,污蔑贾代善。

  果然雷大情绪崩溃。

  即便到了此刻,闻成吉和杜绍各自书写的一份卷宗上依旧没有任何结论,只有审案的全过程和雷大情绪崩溃的过程。

  然后二人将卷宗呈给了兴德帝。

  这次兴德帝没给贾代善看了,自己看完卷宗让戴权收起来。

  至于那日围猎,好些人受了冷箭袭击的事依旧毫无头绪。就这样直到围猎结束,所有人启程回京。

  贾赦都接近而立之年了,突然开了窍,这段时间倒有几分求知若渴的劲头,四下无人时,会请教贾代善关于此次的案子。

  贾赦道:“也不知哪个偷袭大爷,若是叫大爷知道,扒了他的皮!”

  贾代善当即给贾赦泼了冷水:“等他们下葬后,你去刨坟吗?”

  贾赦还云里雾里的:“他们死啦?什么时候死的?”

  贾代善道:“那些被冷箭所伤,丧命的人,便是那日偷袭你伯父和你的人。你既不想再糊涂下去了,这些时日我看你也算用功,怎么就没注意那几个阵亡京营士兵的位置虽然离你、你伯父分别遇袭的地方有些距离。但看你们遇袭的时间和他们死亡的时间,正好是偷袭你们之后有足够时间逃到那个范围。”

  这个贾赦真没注意,贾赦挠了挠头:“这里头原来有这许多学问呐?儿子真没注意。那父亲又怎知道死的就一定是放我们冷箭的人呢?”

  贾代善神色平静:“因为指使他们的人不想牵扯背后的贵人。仵作验尸的记录也说明阵亡那三人受伤极重,证明发箭的人离他们很近。因而,我猜测,他们完成任务之后回去找接应,却被自己人灭口了。”

  贾赦再次目瞪口呆。这段时间接受的东西太多了,无不颠覆他以往的认知,他得回去好好消化。

  月余之后,围猎的队伍从铁网山出发,启程回京。

  在路上发生了一件与大皇子遇袭相关的事。贾代善在案发之后便与兴德帝断言,会有人灭雷大的口,因而兴德帝派人严加戒备,但是此事一直没发生。

  直到案子虽无定论,但见兴德帝待宁荣二府信任如初,所有人也知此事结果,都觉尘埃落定的时候,雷大却死了。押运雷大的解释兴德帝所派的龙禁尉侍卫,京营并未插手。

  这又是另一桩案子了,因宁荣二府事实上洗清了嫌疑,贾代善和贾代化都未参与此案。

  贾瑚再次见到祖父和父亲,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贾代善依旧保留了劳累的时候先休息的习惯,次日才将贾瑚叫到大书房,讨论铁网山发生的事。

  前世的铁网山打围也出过事,但是不是今年,而是要迟几年。看来因为贾政作弊案发开始,许多事情都和前世不一样了。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人,自然会随机应变,贾瑚从不觉得靠刻舟求剑便能拯救家族。

  只是这次铁网山发生的时,也隐隐符合前世的逻辑。

  前世里贾代化走的时候季琳还困在梅家庄受训,不知外头的事。但是季琳知道贾代化是突然走的,贾敬应受了刺激出家,将爵位袭给了贾珍,而自己出家炼丹修道去了。

  这固然与前世贾敬沉迷问道的性格有关,也与受到打击有关。而且前世里,那一僧一道两个神棍曾有一句断言,说什么‘造衅开端实在宁’,瞧来也是对宁荣二府的污蔑。用彼时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非凡的声望坐实京营节度使图谋不轨的,咎由自取。

  即便兴德帝没有完全昏庸,当时只是收回了宁荣二府的实权,但也给后来宁荣二府风流云散埋下伏笔。

  而前世里,王子腾确然升了京营节度使,多巧的事。

  贾瑚道:“若是我没猜错,像伯祖和父亲放冷箭的人,当时便被灭口了吧。有王大人暗中安排手下行事,此事确然可以天衣无缝。”

  即便贾家和王家还是姻亲,贾瑚也这么直白的指出:此事能进行得如此顺利,险些让宁荣二府百口莫辩,那是因为有京营副总兵王子腾大人做内应。

  贾代善亦是相同判断,道:“王子腾这人虽然有野心,行事也激进,但并非无脑莽撞之人,王家当年也是追随太祖的老人,本本分分便可保富贵,为何要铤而走险?”

  贾瑚道:“王家管着沿海数省的洋船货贸,货物往来和甄家打了多少交道。又借甄家的势力得了多少好处。当年既是伸了手,自有把柄落在甄家手里。既怕被揭发,便顺水推船搏从龙之功了。安安稳稳的,袭爵总是降等,终有一日落个白身,与从龙之功无法比。”

  贾代善点头道:“瑚儿言之有理。”

  贾瑚便又沉默了。听祖父说史鼎这次在围猎中拔得头筹。这倒不令人意外,毕竟前世里这位保龄侯府最小的三儿子可是靠自己挣回一个爵位的人。史家一门双侯,好生风光。这样的人,自然能抓住每一个出头机会。

  贾瑚对史鼎没多做评价,既是能人,哪怕再来一世,依旧会出头。至于这位能人日后是敌是友,既是现在很多事已经与前世不同,那史鼎的立场自然还不能下定论。

  “祖父,经此一事,瑚儿觉得指派巡盐御史之事要提前了。姑父现在资历尚浅,便是皇上看好,也不可能连升数级委以重任,此职人选恐怕有得争夺了。”

  凡是做过必有痕迹,贾瑚相信便是因着皇家颜面,此案引而不发,兴德帝也必会对豫亲王有所敲打。分甄应嘉的权顺理成章。

  前世里林海也是任翰林之后在都察院历练了几年,后来都察院南下巡按,查到盐税有问题,才将林海升两淮盐运使加封兰台寺大夫,调任扬州盐政衙门。而现在,林海入翰林不足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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