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千江不渡【完结】>第86章 阴云散

  “你中暑了, 这儿是香雪海后院的厢房。”越千江坐在床边, 轻摇折扇,为周不渡扇风,“可还有哪里难受?”

  周不渡头昏脑涨,意识还有些模糊, 却摇头表示自己无碍, 闭着眼揉按太阳穴。

  片刻后,揽月敲门进来, 用托盘端着一碗药汤:“醒了就好,这是用藿香和几味草药熬的汤,消暑解乏, 刚熬好, 晾一会儿再喝。”

  “有劳。”越千江接过药碗, 试了一口, 汤还有些烫。

  周不渡挤出一个笑容,道:“多谢, 我没事了。”

  相处日久,揽月自然看得出他情绪低落, 说了句“你歇着, 事情都有人做, 不必操心”,继而离开厢房,顺手把门掩上。

  “我这身体真的太娇弱了。”周不渡叹了口气, 就着越千江的手喝了口药, 刚一咽下, 却又犯了恶心, 连忙侧过身去, 捂着嘴忍耐呕吐的冲动。

  越千江没说话,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待他缓过劲来,便顺势把他搂入怀里,就这样静静地陪着他。

  午后,日光白亮,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几缕影子落在窗纸上,远处依稀传来丝竹之声,夹杂着掌声和欢呼。

  由于体质特殊,若不刻意控制,越千江的正常体温会比常人低上许多,周不渡靠在他微凉的怀抱里,烦闷随燥热消退,心情也恢复了平静,有闲心开玩笑:“这情景,好像我们刚到灵通观的那个晚上。”

  那天夜里,周不渡淋了雨,高热直至半夜才退去,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越千江在床前穿衣服,感受到他的目光,便走了过来,坐在床边,陪着他。一晃眼,一年过去了,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他的身体。

  越千江听懂了周不渡的言外之意,问:“想治病了?”

  周不渡失笑摇头,道:“小病小痛,没甚大碍,不是不能忍受。况且,病痛并非对人全无益处,推己及人么,我刚才就在想,我生病,有人关心,还能被自己爱的人抱着,可这么热的天,那些姑娘还得化着浓妆、笑着唱歌跳舞给人看,观众只关心她们长得美不美、跳得好不好,没人关心她们热不热、累不累,这么一想,我就不好意思矫情了,只想多帮帮她们。”

  性格与习惯使然,他总是无法得到全然的快乐,纵不乏春风得意之时,但很快就会想到冬日的寒风,继而想到在寒风里发抖的人,于是自觉有愧。这或许算是一种慎独功夫,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人性,就只能把住道德的准绳,把得太紧、苛求自己,竟想要做到“衾影无愧,屋漏不惭”这种对人来绝不可能的事情。

  越千江刚想劝说,安抚他几句。

  周不渡却继续说:“可一想到,我病着,你会替我难受,我又觉得,这病还是得治。等这里的事告一段落后,我们得行动了,去调查崇福宗、调查余若真,我和你一起,我要保护你。”

  于是,越千江的担忧、怜惜瞬间化成了满腔柔情,低头亲吻他,道:“那就想办法治,我陪你,上天入地、天涯海角。”

  周不渡回吻他,又来了个转折:“但是……”

  “但是?”越千江故作夸张的震惊状。

  周不渡长长地叹了口气,爬起来,面对越千江跪坐,忽然整个人倒在他胸口,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但一点儿力气也不必使,就这么把越千江推倒了。

  他张开腿,跨坐在越千江身上,双手捧着越千江的脸,揉他的耳朵,亲了他一下,再亲一下,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着他笑,以一种十万分柔顺乖巧的姿态——那是他前世今生从未展露过的、任何人都不曾见过的亲昵神情。

  “好不好?”周不渡甚至没有把“但是”后面的重点说出来。

  越千江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的心已经融化,在理智断弦之前,闭上双眼:“别这样。”

  周不渡得逞地笑,一旦跨过那道坎,忽然就不觉得撒娇有什么不好意思了,甚至还很乐在其中,索性趴在越千江身上,用脸蹭他的下巴,喊他:“师父。”

  越千江紧闭双眼,默诵清净咒,就像周不渡说的《青蛇》传奇里被小青搅扰修行的法海,内心天人交战,不行、不行,徒弟还病着,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周不渡身为天才,学什么都比别人快,更不用说他还有一个这么优秀的师父,盯着越千江看了片刻,便使出一个天才的招数,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他的脸。

  越千江再也无法自控,身体给出了最诚实的反应,无奈地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蒙着水汽,神色迷离又委屈,声音低沉嘶哑:“你杀了我吧。”

  即便咬牙切齿,甜蜜也从齿缝间溢了出来。

  “我帮你。”周不渡咬住他的嘴唇,手缓缓游移向下。

  夏日炎炎,鱼戏莲叶间。

  事后已是傍晚,越千江红着眼睛,把周不渡抱回了家。至于周不渡在“但是”之后想说的是什么?不知道,那根本不重要,他就算说“但是我们要先冲出亚洲把世界征服了”,越千江也会陪他。

  ·

  虽说已经决定要治病了,但周不渡的病表面上类似于先天性心脏病,归根结底却是因为被法术所伤,不是用简单的医术、符箓就能治好的。

  更别说,他的情况是特例中的特例——受伤时恰逢突破元婴期的关窍,受伤后原本是死了的,却因被“剥夺了死亡的权力”无法彻底死去,又被越千江冲到阴间强行把魂魄带了回来,这样的特殊情况,过去未来,都没有可供参考的案例。

  “慢慢来,不必急于一时。”周不渡说。

  越千江保证:“我会分神探查。”

  “暮雨她们家不就是研究医道的吗,得空下去先请她看看。你别总是分神,我希望站在我身边的你是完整的你。”周不渡食髓知味,现在格外享受直白地用言语和行动向越千江表达爱意,跪坐在床上,从背后帮他捏肩膀,一面说,“其实,我觉得,我应该早就安排好了,至少留有后手,这样才保险。当我心意坚定,完全准备好了的时候,事情自然会发生,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师父,你说对不对?”

  幸福来得太猛烈,越千江只能说“对对对”。

  周不渡失笑,亲了亲他的耳朵:“所以,我们来说说‘但是’之后的话……”

  还好,他记挂的并非什么难事,不过是制作风油精、藿香正气水。

  在医学高度发达的后世,风油精和藿香正气水早已经变成了特定地区的旅游纪念品,许多人以为它们是以古法制作的中草药,实则不然。

  这两样东西都是中成药。做风油精的关键原材料是薄荷醇、水杨酸甲酯和丁香酚,做藿香正气水则需要使用广藿香油、紫苏叶油以及浓度为百分之六十的乙醇。

  虽然大部分精油及酚类物质都可以通过蒸馏获得,但操作复杂、产量却很低。而且,通常需要在高温环境下进行多次操作,成品容易焦化,用来制作药物,品质不够理想。

  相比之下,溶剂萃取法操作简单、产量大,最适合工业化生产。

  可是,现在手头上能用的有机溶剂又十分有限。

  思来想去,周不渡决定采用压榨萃取法制备精油。清洗、磨油、过滤、分离,主要过程都可以在常温下进行,沉淀精制环节需要的低温环境在地窖里放些冰差不多就能实现。

  定好了方法,接着就是分配任务。

  苏生元领到的任务是设计制作手动远心分离机,也就是离心机。

  离心机,名字听着很陌生,但古人其实很早就已经懂得应用离心分离原理了,比如,农夫会把蜂巢装入陶罐,在罐子上系麻绳,继而猛抡陶罐,利用离心力把蜂蜜从蜂巢里甩出来。

  今时不同往日,有好钢、好设备,小苏懂得物理知识,能熟练使用皮带、轮轴、齿轮等零部件制作机械,一旦成功制作出回转圆筒转鼓,研发人力离心机就只是时间问题。

  揽月领到的任务则是制备精油。

  薄荷醇、丁香酚之类的东西提取不难,最难的是合成水杨酸甲酯。若使用化工方法生产,涉及的原材料有水杨酸、甲醇和硫酸,以现阶段的技术水平,要是能做出这些化合物,那就可以直接研发阿司匹林了,还做什么风油精?

  所以,只能用最原始的水蒸气蒸馏法——从冬青叶里提取冬青油,其中的水杨酸甲酯含量在百分之九十九左右。方法也很简单,把冬青叶阴干、切碎,以水和乙醇调配的溶剂浸渍,蒸馏至油水分离。

  美中不足的是,此法产率很低,最多不超过百分之一。

  但周不渡认为,做药不比印书、做玻璃,能做就尽量先做出来,让人用上之后再考虑其他。于是,他带了些冬青到地狱进行大规模培植,很快就得到了足够量的原材料。

  ·

  任务分完,大方向也明确了,周不渡果断放手,让学生们独立思考、自主研发,自己则打算稍歇两日,跟越千江到歌笛湖度个假。

  却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选秀大赛出了风波。

  他们做研究的这几天,九十九名参赛选手已经全部完成首次表演,根据专家评审打出的分数,被分成甲乙丙丁四个大组。

  选手们从最初条件相同的集体宿舍搬离,入住了环境、陈设、生活待遇各不相同的四个院落,以大组为单位,在专家评审的指导下练习作为主题曲的《霓裳羽衣舞》。

  主题曲的练习时间只有五天,在此期间,任何人都不得私自外出或公开表演。节目将由全员合作完成,所有人的舞蹈动作都相同,但专家组会选出一名领舞,站在舞队最中心的位置。

  后世的选秀节目,通常会对练习过程进行直播或录播,这些需要高科技支持的项目,眼下全无实现的可能性。但主办方“无涯堂”是做图书出版的,而且排版印刷效率奇高,有能力派书生跟踪记录选手的言行,继而请画师根据这些记录创作生动的漫画,别出心裁地推出了一款衍生节目,即《花间小报》,每日更新一期,相当于图文录播。

  小报的反响很不错,短短三日间已经加印了两次。

  但或许是苏生元在研究方面太过投入,忽视了对稿件的把关,又或是百密一疏,第二、三期小报上出现了两则相互矛盾的文字记录。

  第二期小报的一则记录显示,甲组有三名组员因跟不上大组进度而主动申请降级至丙组。

  第三期小报刊登了对三名降级选手的专题报道。其中,有两人接受的是甲组记录员的回访,都认可了上期报道的说法,有一位名为梁丹青的选手接受的是丙组记录员的采访,坚称上期报道不实。

  第四天,论坛上议论纷纷,出现了五条回复过百的热帖,比赛的公正性受到质疑。

  一时间,梁丹青成为舆论中心。此女出身民间勾栏,名声不大好,性格泼辣,在选手里的人缘也比较差,相貌平平,参加比赛以来并不如何受观众青睐,只因舞艺出众,是主题曲中心位的有力竞争者。

  出事后,梁丹青起先被骂得很惨,但观众吵着吵着就分成了两拨,一拨大力骂她、另一波努力维护她,相较于之前的籍籍无名,她的人气原地起飞了。

  节目组反应迅速,第四天午前便启动了调查程序。

  所有甲组成员都一口咬定,是梁丹青说了谎话。有两名女性工作人员能证明,梁丹青是自愿在第二期报道的草稿上按下的手印的,甲组、丙组记录员极力保证报道属实。跟梁丹青同时退组的另外两人也承认自己舞艺不佳、跟不上甲组进度。

  唯有梁丹青不曾辩驳,只要求节目组让专家评审给她的主题曲表演评分。结果,四名专家的意见相当统一,都认为她舞艺极佳,不应当退组,香映红更是把她评价为了“甲组之最”。

  但节目组认为,梁丹青给不出解释,存有为使自己出名而不顾影响、不走正道的嫌疑,建议劝说她主动退赛。

  傍晚,苏生元把调查报告及处理意见送到慕莲山庄。

  周不渡生病后几乎没怎么看节目,不清楚事情原委,跟越千江一同浏览证词,并未发现什么问题。

  然而,苏生元总对弱者抱有同情,感慨了一句,说:“梁丹青的态度很强硬,宁可被取消参赛资格,乃至于被开除,也拒绝主动退赛。”

  周、越两人便都觉得这事另有隐情,第五日,让揽月趁着分发花露水的时机深入了解。

  揽月与选手们同为女子,常去送化妆品、送药,很得她们信赖,兼之心思细腻,在宿舍待了半天,当真有了新发现——那三名退组的选手的确都受到了甲组组员的排挤,但原因不是舞艺差,而是患病,花柳病。

  世人对这种私密性的疾病所知甚少,只觉得患者脏,又因为男女患者之间的症状差别很大,医者至今仍把二者联系起来,总认为女性患者会得病是由于私生活不检点。

  那三名退组的选手不仅深受疾病折磨,还遭到旁人冷眼,能进入甲组已是难能可贵,跟不上进度也情有可原。梁丹青能成为“甲组之最”,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艰辛努力,会剑走偏锋闹出风波,其实也是不得已的抗争。

  ·

  当天下午,越千江亲自调查。

  所有当事人都交代了实情。

  由两名人气颇高的甲组选手带头,全组成员排挤三名病患是真的。

  甲组记录员知道组内矛盾,并未如实记录上报,是真的,工作人员失察也是真的。

  退组的三人之中,有两人是因为患病身体不适,跟不上练习进度,受排挤后主动退组。

  梁丹青承认自己出尔反尔,是因为自知在强势选手的带头排挤下待不了多久,但在离开之前,她要为自己的舞艺正名,如若可能,再多挣一些名气。

  这事很难处理,主办方决定开会投票。

  最后商定的结果是,目前没有选手有资格进入甲组,把甲组组员全部降级至丁组,是为“法也责众”,勿抱侥幸心理。根据个人意愿,三名退组选手留在了丙组,因为这组氛围好,记录员为人正直。甲组记录员被开除,丙组记录员得到奖励,失察的工作人员包括把关不严的苏生元在内都被扣了工钱。

  至于带头排挤他人的两名选手的去留,则被交给了被排挤的人定夺。然而,这两人,一个是颇有才名的官妓,另一个在瓦子里做乐妓,据说她有一个相好的在做食盐生意,有钱有势,纵然越千江保证保密,主动退组的两名选手依旧不敢得罪对方,希望息事宁人。

  只有梁丹青要求对方道歉。

  那官妓低头认了错,她是官府派来给节目组捧场的,梁丹青为主办方考虑,勉强原谅了她。那乐妓却盛气凌人,指着梁丹青和主办方破口大骂,拒绝接受劝退,最后只能被开除。

  梁丹青亲眼看着那乐妓被送走,而后决定退出主题曲中心位的竞选,她自认有错,甘愿受罚。

  至此,众人基本上不再有异议,只不过,有人认为给甲组记录员的惩罚太重了。

  但越千江说,记录员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公正、如实记录,必须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由于涉及个人隐私,节目组根据受害者的意见,模糊处理了调查报告,将风波定性为“霸凌事件”,而不具体说明。

  公告发布之后,选手的支持者们在论坛上吵得不可开交,但看热闹的路人大都觉得公允,还展开了对“霸凌”行为的探讨。

  只不过,比赛才刚开始没多久,无论是选手们的支持者还是路人都尚未全情投入,对他们来说,这风波不过是个小插曲。

  等到第六日,《霓裳羽衣曲》公开表演结束,风向才陡然改变。

  梁丹青纵然不是中心位,也凭着精湛的舞艺让自己成为了观众心目里事实上的中心位,表演结束,名声大噪。

  风波落幕,文艺复兴选秀大赛成了风靡全城的时尚话题。

  主办方的人都很高兴,周不渡却总觉得苏生元的疏漏是由于自己安排工作不合理导致的,也想给自己来些处罚。

  可他一不任职、二不拿工资,除了取消休假,最多只能写一封内部道歉信。写完信,既觉得这“罪己书”太富有戏剧性,十分矫情,又想起来,外人根本不知道这个比赛是自己策划的,他可不要让越千江去道歉,便把纸揉成一团扔了。

  还是做些实事为好。他回头就给节目组增设了风纪组、心理咨询及思想教育组,并开始实施三级审核,让越千江调整人事,给小苏增派助理。

  没想到,那团“罪己书”还是被越千江发现了,他的意思一如往常,想做就做、想说就说,有歉意便道歉,即便只是一个念头也不要憋在心里。

  于是,两人一同在信上署下“周氏兄弟”的名,于节目组内部公开道歉。

  突然来这么一下,大家都懵了。倒不是说不受触动,看过信后,许多人都开始了反思,节目组的整体风气的确比从前好,但……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因为那道歉信看起来太诚恳,仿佛是两位老板的真心想法,可是,做老板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老板通常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即便有,有不应该表现出来,老板可不是这样做的。周不渡心知肚明,尴尬得不行,好几天都不敢在香雪海现身。

  浣川眼睛一眯,美其名曰帮他“脱敏”,“不当心”让外人看见了道歉信。

  于是,论坛上很快就出现了相关讨论,那些讨论又从纸上扩展到人群中,世人议论纷纷,都说周氏兄弟清白而有德。

  ·

  这下好了,周不渡连山庄大门都不敢出了。

  越千江不免感到费解:“真心想做,不必管别人如何看待。”

  “就因为不是真心的。当然,也不是做戏,该怎么说……”周不渡说来无奈,“你知道我,我有许多想法、感受都跟正常人不太一样。我在学校里读过两年书,第一年就被霸凌了。”他叹了一声,“这种事没有原因,不过,我确实挺招人讨厌的,会在上课的时候直接指出老师的错误,会当面质疑许多东西,那时候的人大部分都会从小开始做义体改造,感官增强、外接辅助型大脑之类的,但我不需要,列昂尼德也反对我做改造,毕竟我的一切……虽然他没说过,我还是知道。”

  “他没说过?”越千江问。

  周不渡:“没有,这种事,他从来不会直说。”

  “不渡,”越千江叹了一口气,“人本能的想法,跟人说的话、做的事,往往是有差别的。他选择不说,那就是他最后的决定,是他最真实的心意。他应该也不曾暗示过?”

  周不渡迟疑地摇了摇头,他一直都在用自己固有的角度去看问题,总是小心翼翼、惴惴难安,但是,他也叹了一口气:“也许应该是我太敏感了,你说得对。”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感到一丝微妙的释然。

  越千江摸了摸他的头。

  周不渡:“我是克隆人,我的母体名扬四海、长相广为人知,许多人都会照着他的模样去整形,但无论如何调整,都比不上克隆体与母体的相似度,每当同学询问我的时候,我总是无言以对,我不可能说自己是克隆人,但我给不了他们任何关于整形的经验与数据,他们觉得我很虚伪,我也很讨厌这张脸。”

  越千江:“在我看来,你是独一无二的,我不会认错你。”

  “遇见你之后,我感觉好多了。”周不渡笑了笑,“从前,我的性格真的很怪,不社交、不娱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跟同学没什么可聊的,有人向我表白,不少,我从没理会过。

  “如果可以,我也想跟大家一样,但这对我来说太难了,因为我生在一个竞争失败就会被销毁的地方,会本能地把所有人都视为竞争者,就算表面上能伪装得很正常,但我心里……

  “别人总是能感受到的,他们觉得我很怪,然而,顾忌我养父的权势,不会跟我发生正面冲突,只会联合起来孤立我。不用安慰我,我不在乎,我甚至根本都没察觉到,人生下来就是一个,一个人又怎么了?”

  越千江从背后轻轻抱住他,想说些什么,但知道他不想要被安慰,便没有说。

  周不渡往后靠着,感到温暖心安,语气也渐渐变得轻松:“还是一年之后,我认识了学长,他跟我谈起这事,我才知道自己被‘霸凌’了。我说无所谓,他却说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在他的鼓励下,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列昂尼德。

  “列昂尼德很愤怒,也很自责,去了一趟学校,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回到学校之后,老师、同学接连向我道歉,我本就不放在心上,当然原谅了他们。

  “但在那之后,列昂尼德就没再让我去学校读书了,而是请朋友在家里教我,也许这里面还有一些别的因素,我不太清楚,许多记忆都很模糊了。

  “所以说,我本就不正常,没办法发自真心地关心太多人,我或许并不是真心关心那三个选手,但我知道霸凌之事应该被严肃对待,我知道自己对此负有责任,往后要尽量避免,所以,我必须道歉。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正常人反而总是会做不正常的事?”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世界就是这样荒诞。

  两人就静静站了许久。

  越千江忽然笑了一下,道:“就说你为什么一直不爱上学,原来是为了先生们好。”

  周不渡也笑。

  其实,他可能也曾有过一丝伤感,只因太过迟钝,后知后觉,事情发生时并没有察觉到。

  但这件事对他造成了实实在在的影响,在那之后,他就开窍了,开始模仿身边的人,为了合群,说一些无意义的话,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每次这样做的时候,他都会不太舒服,但为了避免更多麻烦,他只能如此。

  少年时的那段经历像一团淡淡的阴云长久萦绕心间,他从未对人诉说,不管是养父还是学长。

  直到今天,他对越千江说了出来,再这么一笑,阴云才最终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