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 日已西斜。
万里海天一色, 半个如血的太阳沉入幽蓝的海里，风吹潮涌，如同爱欲与死亡交织的乐章。
“你有心事，想同师父说说么？”越千江摸了摸周不渡的头发, 望着红日, 没去看他。
周不渡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上次, 我去看望李清源，回家时，见有人在路边祭拜何大善人。”
“是我。”越千江坦言。
周不渡：“那些农事, 是我爹教你的？”
越千江：“是。最后那几年, 他一直把我往外推。一会儿, 要我去寻占城稻, 一会儿，让我钻研农田水利。”
“行善积德么。”周不渡说。
越千江笑了笑：“是好事, 也是为了让我远离朝堂纷争。我自来不爱表露自己的好恶，但他总能明白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他总说带我打仗是委屈了我, 他让我戴上面具, 据说那是一种极厉害的密教法器，能够欺骗鬼神，掩盖杀生的罪业, 不沾因果。可我其实并不畏惧罪业, 只是怕他背负太重, 只要能陪着他, 我便觉得旁的事都无关紧要。”
“他……”周不渡脸颊微红, “应该也是这样想的。”
越千江：“谁知道呢？”
我知道，周不渡在心里回答。
越千江摇摇头，叹道：“前尘往事，此刻想来依稀如昨，却又恍惚如梦。他还要我找一种只有雄蕊、没有雌蕊的野生败子，费了好些时日。”
“找到了？”周不渡问。
“没有。”越千江若有所思，“我找了好几年，才在琼州郊野找到三株败子，但回到汴京时，他已经因谋反被流放了。后来，我继续钻研了八年，依旧没有收获。”
周不渡：“他给你写了一封信。”
——你想我了。
越千江：“你带着那封信找我。”
——我迷路了。
周不渡又默了许久，有些话，他从未说过，因为不曾妄想能遇到对的人。
但现在，时候到了。
“师父，”周不渡问，“你对我爹……”
“深爱之。”越千江回答。
周不渡又问：“那，对我呢？”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越千江，他侧身背对着周不渡，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神情。
周不渡：“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越千江才回答：“我已经说过。”
周不渡心跳剧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师弟？”
“在。”越千江极力压抑住紊乱的呼吸。
周不渡感觉心脏几乎快要破胸而出，又喊了一声：“阿越？”
“我……在。”越千江闭目点头，声音微微地颤动。
忽然之间，周不渡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股勇气，恢复了沉着，用平和而坚定的口吻，说：“越千江，我爱你。”
越千江发出短促的叹息，瞬间如释重负，侧过身来，直视周不渡的双眼，一笑，天真明朗，仿佛一个情窦初开、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对他说：“我爱你，不论你变成了谁。”
周不渡呼吸急促：“是哪一种爱？”
“只有这一种。”越千江吻上了周不渡的嘴唇。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
却又来之不易，如同奇迹。
随着距离拉近，周不渡看见越千江的面容渐渐模糊，那一双金色的眼睛如闪耀的飞星般毅然坠向深渊。
越千江用手轻托着周不渡的后脑，继续加深这个等待了多年的吻，顺势把他压在身下，直像是要吻透他的灵魂。
这感觉太熟悉了，太好了。周不渡完全敞开，把自己交给越千江，任由他处置。
越千江的吻既灼热又温柔，如潮汐汹涌而来，又像溪流般潺湲浸润。
红色天光落在他们身上，像一条红色嫁衣。
周不渡的呼吸是乱的，面色潮红，抬眼，笑说：“我才、才知道，原来师父最精通的不是武技，也不是法术……”
一旦跨过了那一道坎儿，一切都变得容易了。
越千江笑容灿烂：“一点儿都不记得？”
“梦里见过一两回，忘了。”周不渡也笑。
越千江落下一个轻吻，如蜻蜓点水一般：“想起来了？”
“没有。”周不渡笑着摇头。
越千江又落下一个吻：“想起来了？”
“没有。”周不渡憋着笑，摇头。
越千江再度吻了上来，但这一次足足亲了小半个时辰。他的技巧娴熟，仿佛早已摸清了周不渡身体的每一寸。
“想起来了？”
“杀人了……”
周不渡被吻得浑身绵软。
“回家再想。”越千江抱着他，凌空御风，踏上蟹背，一抬手，三昧真火熊熊燃烧。
风来，火急。
风去，火熄。
茫茫大海黑沉如铁。俄而，银月高悬，白浪拍岸。他们又踏上海岸，如同数月前的那一夜，又已经全然不同。
·
入夜，灯火朦胧。
越千江正在沐浴。
周不渡躺在床上面带微笑，怔怔出神，偶尔听见水声，心里便起涟漪。
越千江很快洗完，跨出浴桶，披上里衣，坐在床沿，乌黑长发将干未干，随手梳了两下。
“我来。”周不渡翻身爬起，接过梳子，跪坐在越千江身后帮他梳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真相，想试我的真心？”
越千江登时回头：“没有试探。”
“转回去。”周不渡轻轻推了他一下，“那是为什么？”
指腹擦过耳廓，越千江的耳朵便红了：“你那么聪明，用不了多久自然会发现疑点。但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有了新的生命，何须执着于再续前缘？”
周不渡哼哼：“那个赌约，我有权知道。”
越千江失笑：“当时，我们激战，从枉死城一路打上大罗天，你险些一枪把天捅穿，却还是让我赢了。我跟你打赌，赌你复生之后，会不会……对我说爱。”
“这太简单了。”周不渡放下梳子，把越千江的头发拢起来搭到他身前，
灼热的呼吸扫过后颈，越千江打了个激灵，连脖子都红了：“是，你不同意，非要赌你会不会先对我说爱，还私自加了条件，给我俩都设下伏藏，一旦还阳，我就会忘了在大罗天上发生的事、以及一些零星的往事，你则会忘却身为温嵘时的多数记忆。”
周不渡：“你们……我们，是怎么回到阳间的？当时可没有囚雷笼。”
“我不知道。”越千江如实说来，“是你带着我，直接从大罗天回到阳间。是你助我魂归肉身，并为我们两人挡下了天雷，因此，你不仅修为受损，伤及根骨，至今无法痊愈，而且记忆全无，如同新生。”
周不渡：“这是你第一次去枉死城？”
“是。”越千江说。
周不渡：“是因为我在女娲山上脱胎换骨之时身受重伤，道体被毁，元婴遁去？”
越千江有片刻迟疑，但还是说了：“是，也不是。当时，你的确受了重伤，道体在突破的关窍被毁，但元婴及时遁去，并未受损，原本不至于毙命，只不过，你自愿跟随勾魂使前往阴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带着你刚化为婴孩的肉身，找到大师兄和罗筱筱，他们修为没那么高，罗筱筱也只擅长巫蛊之术，只以为你死了，留下的是你的孩子，于是拼尽全力救治，勉强护住你的婴孩肉身，却找不到魂魄，再之后就束手无策了。那时候的我，懂的不多，我……没办法，只能、只能舍了命，去阴间寻你。”
怪不得，按照黄天化的说法，少年剑仙沈玄风的修为低于元婴初成、准备直接突破炼虚境界的周温嵘，是很难将他重伤致死的，毁了他的道体、损了他的元婴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让他失去记忆则更是天方夜谭。
周温嵘会“死”，是他自愿让元婴离开道体，去往阴间。
周温嵘一“死”，越千江就……自杀了，是去阴间寻他，抑或是，殉情？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周不渡把前因后果想明白后，只觉得十分难受，不知该说什么，喃喃道：“所以，你才会伤上加伤，药石难医，八年后尽了命数。”
“没什么，你把我带回阳间，两次。”越千江说得云淡风轻，声音如温暖的春风，“能陪你多一日，做什么都值得。我从未幻想过能有今日。”
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无法改变，周不渡默了片刻，决定且暂按下，不纠结。
他只想，虽然自己的性格跟周温嵘差异很大，但内在最深层的逻辑十分牢固，按照这个逻辑推理，多少能明白“自己”当时的想法。
想到了，他便对越千江坦承：“伏藏记忆，大约是因为周温嵘经历了太多，养成那样的性格，他不喜欢，却改不掉。也是觉得……对不起你，然而，事已至此，许多话说不出口，就只能逃避。真是不负责任。”
越千江：“不，我知道你很不快活，曾听你说过，你不想活了，却死不透，也不知道为什么。”
周温嵘的苦闷，几次突然而重大的转变，尤其是对于越千江的恨爱交加的矛盾情感，以及后来对于人命的漠然，都很难解释。
也许，那个赌并没有这么简单。
但周不渡相信“自己”不会做危害越千江的事，相信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所以，便不想了，反正十年后自然见分晓，当下只要好好享受。
“没关系，我们一起弄明白。”周不渡从背后拥住越千江，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侧目，抬眼望着他，“师父，我给你说说我头脑里的幻梦，好吗？”
“好。”越千江绷直脊背，“不要乱摸。”
夏日里衣单薄，灯火幽微，越千江漂亮的肌肉、腰线若隐若现。
周不渡刚才从背后看了他许久，内心悸动不已，很想同他亲近。
他们相爱了，这是极自然的想法，周不渡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撩开越千江的衣襟，双手覆在他的小腹上：“师父难为情？”
“我想仔细听你说话。”越千江低着头，脸涨得通红。
真可爱，但还是别再欺负他了，周不渡不舍地移开了手，却没想到越千江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腕，侧身仰面躺下，顺势把他往怀里一带。
周不渡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俯趴在了越千江身上。
两人正面相对。
越千江衣襟敞开，袒露的胸肌像丝绸包裹的钢铁，周不渡的脸贴在他胸前，听见他有力的心跳，感觉自己正躺在幸福上面。
“这样听得清楚些。”越千江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周不渡极度放松，随意把玩着他的手指，悠悠道来：“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我的灵魂从异世漂流至此，那是上千年后，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我是克隆人，出生在茉莉花墓穴，长到四岁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
指尖滑过越千江心口，写下“E042”四个字，这夜里，他把自己的身世、经历、所有的名字，生死悲欢全都说了出来。
越千江静静听着。
末了，周不渡诚恳致歉：“请你原谅我，大概是脑抽了，竟然给你起了这样的名字。”
越千江：“我说过，我很喜欢。你也很清楚，我与他是不同的。”
周不渡：“还有大师兄……”
“你母亲出家修道，父亲不敢相认，在汴梁，只有大师兄真心待你亲厚，但雏鸟之情，到底不是爱。我知道，都知道。”越千江满目柔情，“不要再算旧账了，感情的事不能这么算。要不然，以后我怕是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担心我对你的好比你对我的好多了米粒那么点儿大小，你就心心念念地要做些什么来偿还。”
周不渡被他逗笑了：“你不觉得奇怪？”
“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星半点的奇怪，我看到的，都是奇迹。”越千江说得很认真。
周不渡抬头，飞快地亲了亲越千江，又飞快地趴了回来，向他袒露心声：“前尘如梦，我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但再来一次，我又爱上了你。我冷漠、悲观、固执得无可救药。周温嵘是我的理想，也是我恐惧的阴暗面；我是周温嵘的软弱，也是他想袒露的真实性。我们完全不同，却互为表里，但有一件事，我们都深信不疑，我们最深最真的爱只能给一个人，只能给你。我对大师兄的感情绝不是爱，我不是那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特别的原因，往后我们会一起弄明白，我保证。”
“我又何尝不是？”越千江抚摸着周不渡的头发，“我沉默、自卑、目光狭隘，回头再看，遗憾皆是咎由自取，其实我与你只差了一句真心话，可惜，谁都不肯先说出口。再世为人，我也是慢慢才重新拾回记忆的，每一次你抱我，我的心就像融化了似的，往事从伏藏的裂隙里点滴流泻，不论是好是坏，全都让我欢喜。许多时候，我都忍不住想要说破，没有说，不是顾及那个赌约，只是怕你感伤，觉得对我亏欠。”
周不渡：“我若是为了补偿而与你在一起，那才是羞辱了你。”
“再来，我自作主张地做了你的师父。”越千江眼里泛着些许失落，“做师父的，这事不能先开口，免得你小小年纪、懵懂无知，屈从于我的权威。”
“这会儿怎么又舍得交代了？”周不渡用手指描摹他的眉眼。
越千江的失落一瞬间便被扫去，开玩笑说：“现在，我不是你师父，只是你的糟糠之夫。”
周不渡捏住他的脸颊：“不行，我要你做我师父。”
越千江：“各论各的。”
周不渡：“我不管，任旁人如何说，我就是爱我师父，师父把我教得很好。”
越千江：“你本就很好。”
周不渡往上挪，越千江低头，两人唇齿交缠，接了一个温柔绵长的吻。
分开后，周不渡一直喘气。
越千江长手一伸，把药瓶子捞过来，给他喂下一颗护心丹：“我也有事想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完毕-w-师父和徒弟就是要贴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