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祝满想要回头。
他记得最后这句话，那时他和贺风回被无罪释放，在床榻上拿枪指着对方大战几个回合，最后贺风回向他解释没有把他当成替身，说“因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AI也是”。
那时他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也不完全清楚，他只是有一种感觉，感觉贺风回对他的感情，跨越全宇宙都无法计量，因为太过厚重了，跨越时光，跨越物种，甚至在未来，还可能跨越生与死。
可是立场的鸿沟太巨大了，已经被撕裂成了天堑。
智能手表震动。
祝满心力交瘁地抬起手腕，在泪水中看见钱珥的消息。
【钱珥：赵益发现你不在了，我说我让你去帮我取医疗资源了，速回。】
祝满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他袒护和贺风回的见面，大脑很乱，他不知道还可以信任谁。
这时，钱珥又发了一条消息。
【钱珥：人类池被激进派攻陷，我们把林琅接来避难了，你要不要来见见她？】
林琅……？
祝满一下子坐直了背，顿涩片刻，又瘫软地跌落在椅背上。
好讽刺，到头来，他在联盟里愿意相信的，竟然还是AI。
【祝满：你在哪？】
【钱珥：地下城III区避难所。】
钱珥在7-11的门口接到祝满。
进入联盟之前，祝满进行了人体扫描。
反智能联盟的技术员夜以继日地研发扫描设备，在全人类共同的监视下，昨晚，扫描设备投入使用，对所有进入地下城的人进行扫描。
经过扫描，钱珥和赵益的身体里没有芯片。
听到这个消息，祝满的脚步顿了一下，看向钱珥。
钱珥显然是预料到他的惊异，笑道：“我知道即使扫描设备的研发全程公开透明，还是有人会怀疑我作假了。无所谓，清者自清，我也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不知何时，她换下了她常穿的洛丽塔，换上了作战的皮衣，一张甜美可爱的娃娃脸配上皮衣，有些违和，但看久了好像又和她坚毅的品格十分适配。
“请吧。”钱珥示意祝满上扫描设备。
走上设备时，祝满还是坦荡而大方的，但不知为何，当听到设备“开始扫描”的提示音，他的心跳又倏地加快。
从李诗到孙山，从孙山到钱珥，再从钱珥到赵益赵益的下一个会是谁？为什么黑色芯片组织一直在针对自己？自己该不会也是黑色芯片AI的一员吧？！
“扫描结束”设备提示。
怦、怦、怦。
这一刻，祝满甚至怀疑自己的心跳是否也是真实的。
“报告，当前被扫描者体内无芯片。”
走下机器，祝满心悸仍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他告诉自己不能陷进对方想要自己跳的思想圈套。
他问钱珥：“林琅在哪？”
钱珥缺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打量了他一会儿，说：“你不是，说实话，我还有些惊讶。”
祝满立刻蹙眉，“什么意思？”
“因为你和贺风回实在走得太近了，现在有多危险你知道么？你还要回去找他。”
祝满又说了上次和她说的话：“不是所有AI都是坏人。”
“是，但你无法确定贺风回是不是坏人。”
“那你为什么要为林琅提供庇护，你确定她就是好人吗？”
钱珥笑了，对他说：“她已经换上了反智能联盟的芯片，现在是我们的人了。”
祝满一愣，怀疑自己听错。
钱珥跳进冰柜里，进入通往联盟总部的下行坡道，“进来，待会儿听她自己跟你说吧。”
祝满来到地下城III区避难所。
如今，全世界已经有四分之一的人类赶到了反智能联盟总部进行避难。
尽管人类彼此之间面临信任危机，但外患仍旧大于内忧，人类还是齐心协力对地下城进行开荒建设，如今已经开发了三个片区。
行走在避难所之中，看着人类聚在胶囊仓之前谈笑，看着一些孩子在空地上追逐打闹，看着大家遵守着秩序在排队领早饭，心中五味杂陈。
末日之下的笑容是苦中作乐，是在乌云遍布的天空中放一只风筝，以为这样就能将漫无边际的黑暗遮掩住。
钱珥将他带到一个胶囊仓外，敲门，然后推门。
林琅就端坐在胶囊仓的床上，她的躯体上是深深浅浅的枪口，最深的一个血洞绽在她的眼角，将她标志性的漂亮吊眼破坏。
听到声音，林琅扭头看过来，看见祝满的那一刻，她眼中出现惊喜。
“祝满，好久不见。”她说。
祝满心情有些复杂，他快速走到林琅身前，看着她身上的伤，蹙眉问：“怎么搞成这样？”
林琅叹了口气，“是激进派。那天我在人类池里工作得好好的，正准备给下属布置工作，结果我的几个核心下属几乎是瞬间就叛变了，直接举起枪就朝我打。”
“你的下属为什么叛变？”
“被激进派侵入神经网络了。”林琅十分愤懑，“我不知道激进派是怎么侵入他们神经网络的，全世界能够进入别的AI神经网络的，只有GOV01啊！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难道”
林琅没有把话说完，瞟了祝满一眼。
祝满心一紧。
“你怀疑贺风回？”
林琅蹙眉沉默很久，最终只是摇头说：“……我不知道。祝满，之前你和江淮来杀我那个晚上，你们前脚来，警察后脚就到了，紧接着GOV01就来了，这衔接得是不是有些太顺利了？”
确实太顺利了。
祝满紧了紧揣在口袋里的手，摸到贺风回给他的U盘，想到贺风回说会为他无数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祝满强令自己不要被情绪支配，问她：“你怀疑贺风回，不愿与他为伍，所以加入反智能联盟？”
“也不全是。”林琅看了钱珥一眼。
钱珥接话：“人类池被激进派攻击那天，我和赵益哥收到了林琅的求救信号，我们派了一队执行者去A市，将她和另一些幸存的温和派AI救出来。”
“但你知道的，现在这种情况，我们没法继续和温和派合作，所以这次救援完全出于人道主义，也就是只能帮到这儿了，如果被救的AI们想要进入反智能联盟庇护，就必须换上反智能联盟的芯片。”
AI夺权之后，已经很少有AI愿意回到从前屈于人类之下的地位了，更何况是曾经在人类池这种地方工作的林琅。
他看向林琅，“所以你为了躲避外面的战乱，就……？”
在他心里，林琅不是这样易于妥协屈服的人。
林琅顿了顿，看向钱珥，“可以说吗？”
钱珥：“说吧。”
林琅重重叹了口气，靠在身后的墙上，轻声说：“祝满，我很想念江淮。”
祝满一顿。
时隔许久再听到这个名字，心还是瞬间就沉痛下来。
他永远都忘不了江淮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小满，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给的，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尽管他知道江淮把自己当成了那个人，但在那个枪林弹雨的瞬间，他也很难不代入进去。
“祝满，”林琅轻声叫他，“如果可以，你想再见见他吗？”
再见他？怎么见？江淮不是已经死了吗？
“什么意思？”
林琅看了钱珥一眼，“一个多月前，钱珥联系到我，她说，听说我在研发脑机接口，于是她提出了合作。”
祝满看向钱珥。
钱珥目光很淡，“祝满，生死相隔的苦，人类已经承受了几百万年，如果有一种科技能够让我们见到故去的人，和故去的人对话……”
她的语气里带着愁苦，似在体味人间冷暖，也似自己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伤痛。
她在想的，是唐源吧。
祝满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有点想吃药了，可是他在车上才吃不久，他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该不该再吃，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精神科医生……
不行。冷静。
他问：“现在情势这么危急，这是我们当务之急该考虑的吗？”
钱珥望着胶囊仓的窗外，说：“看到外边那个拿着馒头的孩子，你看见他额头上的伤了吗？我昨天问他为什么会受伤，他说是因为AI来杀他和妈妈，他为了保护妈妈所以受伤。”
“然后我说，你是小男子汉。他说我不是的，我没有保护好妈妈，AI把枪塞在我手里，然后抓着我的手朝妈妈开枪……”钱珥声音在颤抖，“他问我，是不是我把妈妈杀死了？他说想和妈妈说对不起，我……”
祝满看到了那个孩子，额头上缠着厚厚一圈纱布，纱布上渗出许多血迹。
“我们的当务之急确实是抵抗外敌，这个是赵益哥在做，而我想做的，是让人间保持应有的温度。”钱珥说。
是啊，这个人间太冷了，太苦了。
贺风回在信中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正义永远战胜邪恶，光明永远比黑暗持续得长久，是真的吗？可是文明也总有终结的那一天啊。
“要……怎么做？”祝满听到自己问，“你们现在说的技术，是让我们在脑机接口里成为参与者，进入另一个世界，和故去的人对话？”
林琅回答：“对，从技术理论上来说，只需要增大电流，然后在设备上进行指令操作即可。设备会根据人大脑的电流进行意识模拟，在脑机接口的虚拟世界里虚拟成像，让人们和自己思念的故人对话。”
“可是你们的技术安全吗？我们怎么确保这个东西插进大脑里，还要加大电流，不会对人体产生损害损害？”祝满持怀疑态度，又转向钱珥，“钱珥，你的嫌疑并没有完全洗净。”
换言之，这会不会是黑色芯片组织的又一场阴谋？
钱珥说：“我已经连接过脑机接口了，我能确保技术的安全，我可以当着你的面再接一次。”
祝满心中一顿，面上仍维持着沉冷，问：“你看到了什么？”
钱珥的目光从窗外移回来，她垂眸沉默很久，最终无力地靠在墙上，回答：“我的父母。”
“他们在两年前的6月1日死去了，被AI从钱氏集团大厦的楼顶推了下去。我看到了他们，他们说他们过得很好，叫我不要担心，还让我不要放弃拯救人类。”
祝满能听出她声音里的克制，也听出她克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他想起贺风回信里写的“我仍旧想要请求人类选择彼此信任，而非相互猜忌”。
想到此处，祝满的心忽地酸涩起来，他分明只是读了一次贺风回的那封信，怎么就将里面的每一句话都记得这样清楚。
他将脑中的混乱抛去，问：“脑机接口的设备在哪里？”
“在我家。”钱珥回答，“我还没有和赵益哥说，我是想等一切准备得成熟一些再说。如果你愿意，今晚我们可以到我家里就是现在出联盟到外面会有些危险。”
“为什么找我？”
林琅说：“因为你之前也连接过脑机接口。”
祝满想起自己之前在脑机接口里看到的画面，冷漠的AI和浅栗色头发的男孩……他想到自己最近做的梦，浅栗色头发的男孩对他说，我们会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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