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同府回到邺城的这一路, 春雪想了很多关于藏生阁阁主的事情。

  藏生阁阁主确如谣言那般本领通天,不仅有能力伪造太后懿旨,还能拿出太后的玉牌。

  之前春雪以为空白懿旨是藏生阁阁主伪造的,现在她却不敢如此确定了。

  这两样东西很有可能都是真的。

  依得那人在邺城的身份地位, 不排除他是太后的身边的人这种可能性。

  那日把谢资安从厂狱带出来的男人与她交接时虽没说过一个字, 但她从他的衣着面料、行为举止便能判断出他不似寻常人。

  倨傲之态看着很像是宫里的人。

  那夜风雪大, 他八面受风仍岿然不动,应是有内力的习武人。

  而他往下拽兜帽时, 小指是微微翘起的,他大抵也是很想控制这个习惯性的动作, 但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等他收回小指时,春雪已经看见了。

  此人不仅是宫里的人, 还是个太监。

  既能使唤得动马堂里的太监, 又与太后十分亲近的人寥寥无几。

  萧玉麒成了春雪第一个怀疑对象。

  第二个则是整日扮猪吃老虎的朱缨。

  一个野心昭昭,一个深藏不露。

  他们对公主府都有不同程度的仇恨,尤其是前者, 萧玉麒因为憎恨公主, 然后布下如此杀局折磨她以达到报复公主的目的,也不是不可能。

  尤其这两个人都不是继承正统的第一人选,他们极有可能勾结东胡, 准备通过外邦势力, 爬上正统之位。

  春雪这一路还做了许多其他的猜测, 大多没有验证就被她推翻了, 唯有这两个猜测, 尚能经得起推敲。

  接下来她便是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可在此之前她还得先回公主府一趟。

  恰逢天空下起毛毛细雨, 这是隆冬过去的第一场雨。

  朱月正好在阁楼上作画, 听到底下的人喊下雨收东西时,她饶有兴致的推窗看雨。

  朦胧的细雨中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快步走上了公主府的青阶。

  正是两个多月未见的春雪。

  朱月只知春雪替藏生阁去做事,具体做什么并不知晓,春雪离开的日子,她每日都忍不住忧心春雪的安危。

  她没想过春雪会走这么久,无数次她都觉得再也见不到春雪了。

  现在春雪完好无损的回来了,朱月瞬时按耐不住欣喜之情,提起裙摆便快步往楼下走去。

  两人在楼梯转角处遇见。

  “公主。”春雪轻声道。

  春雪看着又瘦了,以前便瘦,现在整个人都瘦脱了相,只薄薄的一层皮包着骨头。

  朱月心疼,却未过多言语,指甲掐进肉里,强装镇定说道:“你回来了,回来便好。”

  “随我上楼吧,给你看看我新作的丹青。”朱月道。

  她转身往上走,跟在后面的春雪一言不发。

  朱月隐约觉得春雪此番回来不太对劲,但又不敢多问,她怕问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两人走上二楼后。

  春雪唤道:“公主。”

  朱月没转身:“有什么事待看完我的丹青再说。”

  朱月继续往前走,春雪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一下。

  “公主。”春雪道,“丹青.......我就不看了。”

  朱月也缓缓止住脚步。

  外面的细雨下大了,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窗户半开着,冷风把案台上的几张宣纸全吹到了地上。

  春雪只瞥到一角,便不敢再往下看了。

  她跪了下来,垂下头道:“公主大恩大德,春雪没齿难忘。”

  朱月似是料到春雪后面的话,自嘲地笑道:“你这还不是要忘了吗?”

  所爱之人皆弃她而去,她自觉人世孤苦,命薄如纸,幸有春雪不离不弃,给了她丝丝余温。

  可如今......

  春雪攥紧手心,磕头道:“公主之恩,春雪永生不敢忘。”

  “我是个庸人,痴傻的活了二十多载,是公主让我知道做人的滋味、活着的滋味。”

  “我答应过公主的誓言永远作数,今生做不到,便来生偿还。”春雪红了眼,“我必须去报仇,倘若不报此仇,宁死勿活。”

  朱月早已潸然泪下。

  她不知春雪此行究竟发生了何事,春雪不愿说,她也不问。

  她只想和春雪站在一处,无论何时何地。

  “我愿同你一起报这仇,你又何必一人抗下?”

  春雪道:“此仇......公主帮不得。”

  假若藏生阁阁主真是萧玉麒......春雪便无法想象下去了。

  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只有复仇一个信念。

  胡人屠城之前,便不断骚扰着云内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一家住得偏远,她四岁那年,胡人抢了他们家,杀了父母、祖父母。

  因为十二岁的兄长带着她出去替人放牛,他们兄妹二人才险险避过杀身之祸。

  自此兄长如父亲般照顾她,为讨口饭吃,兄长替富人做牛做马。

  那时兄长也不过是个孩子,可是兄长还是一人硬生生地抗下了万千辛苦,把她拉扯长大。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兄长被迫后与她分离后,又险些为她哭瞎双眼,他们分离十二载,她不知道兄长是如何熬过来的。

  那一声声小妹犹在耳畔。

  这般好的兄长却未得善终,怪她愚蠢,中了奸人之计。

  更怪那奸人可恨!布下这般血肉之局,令她......她亲自手刃了兄长!

  此仇不报,她誓不为人!

  不管藏生阁阁主是谁,都得为兄长偿命。

  春雪狠下心来,说道:“倘若我继续留在公主府只会牵连公主,还请公主赎罪。”

  朱月道:“你哪里是让我赎罪?你是来通知我的,不是吗?”

  春雪抬起伏低的头,道:“此后一别,公主珍重。”

  朱月转身,泪眼朦胧:“春雪,我从未把你当过下人,你就像我的姊妹一般,你这般绝情,此事必然非同小可。”

  “不论此仇是什么,我陪着你一同报。”

  泪痕晕染了妆容,一向不喜直接表达情感的朱月哭得泣不成声。

  她知晓,此后一别,多半是永不相见,亦或是天人永别。

  “你替我做了那么多事,数次又护我百般周全,更何况我们情谊深重,你叫我如何割舍得下?”

  春雪站了起来,她怎能不知朱月待她如亲姊妹?正是因为如此,她更不能牵连到朱月。

  “属下......告退。”

  春雪低着脑袋不敢再看朱月一眼,也不敢回朱月一句话,她怕言多必失,怕自己割舍不下。

  雨势渐大,顺着公主府的石瓦,形成一道道珠帘。

  春雪踏出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雨水浇透她单薄的身影,地面上出现一个又一个水坑,随着步子加快,水花湿透了鞋袜。

  春雪知道,案台下的那一张张丹青全是她不苟言笑的模样。

  -

  春雨过后,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土腥味儿。

  日头再次升起,阳光更盛。

  北郊的林子里,树叶杂草掩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李寒池不吃不喝已经好几日了,再这么下去,不等李府的人找到他,他便先死了。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虫鸣声充斥着整个林子,忽然传出一道人声。

  “我不为公主做事了。”

  “你和朱月闹掰了?还真是难得。”阿南道,“我以为你要做她一辈子的狗呢。”

  春雪不理会阿南,继续道:“以后我与你都和公主府再没任何干系,你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扰了公主的清净。”

  “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阿南笑了笑:“干嘛说得如此绝情,其实我本来就和公主府没什么干系,与我有干系的是你。”

  他嗅出春雪异常,问道:“这两个多月,你跑哪里去了?”

  春雪道:“不关你事。”

  “是我我没关系,可是春姐姐,你消失的时间为何与谢资安出事的时间那么吻合?”

  阿南靠着一棵小树,他仰头伸手揪下一片叶子,漫不经心道:“谢资安的死该不会是你弄出来的吧?”

  “亦或是他没死,你把他藏起来了?”

  躺在草堆的人猛然睁开双眼。

  春雪道:“他死不死活不活与我有什么干系?当年救他不过是因为公主想救他罢了。”

  阿南绞着手里的叶子,敷衍地点点脑袋:“你说的有道理,哈哈,玩笑话当不得真呢,离开公主府接下来你要干什么?”

  “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又与我无关了?春姐姐,可是你救得我的性命啊。谢资安死了,你又不要我了,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南黑漆漆的瞳子闪着促狭的笑:“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做一桩有趣的事吧。”

  “李寒池放火烧了藏生阁,我们一起放火烧了整座邺城,送所有人去见阎王,如何?”

  春雪道:“谢资安就那么重要吗?”

  “也没有多重要。”阿南道,“我觉得他有趣罢了,就像那麻雀一般。”

  “唰!”一声,阿南手中的叶子霎时飞了出去,化为利刃,刺穿了树梢上的一只麻雀。

  毙命的麻雀直直掉了下来,砸在了树叶之下的李寒池脸上。

  “会飞,多趣啊。”

  阿南忽地变了脸,露出阴狠之色:“可这般有趣的人我还没欣赏够,就有人把他弄死了!将那人碎尸万段,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春雪早已习惯阿南的喜怒无常,淡淡道:“你要如何随便你,还是那句话别去扰了公主的清净。”

  阿南又变成笑脸:“春姐姐还真是衷心呢,我当你通过暗哨把我约到这里是有什么大事,原就是为了这么件事。”

  “放心吧,我对朱月那种无趣的人没什么兴趣。”

  春雪道:“那就好。”

  两人走后,李寒池把死麻雀从自己身上的脸上扔掉,直挺挺地从草里坐出来。

  他将春雪之前寻藏生阁阁主,以及阿南的话联想到一块,脑子里杂乱的线倏忽变得根根分明。

  谢资安可能真的没死!

  李寒池站起来,快步往邺城里走,心中的想法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现在就要寻谢资安的尸骨再确定一番。

  当初他根本不敢看那堆尸骨,仅是看到一根红绳便确定谢资安可能死了。

  如今想来,愚蠢至极。

  李寒池蓬头垢面,脸上还沾着麻雀的血,街上的人见到纷纷躲避,有甚者,报官捉他。

  再无人能认出这是曾经潇洒肆意的李家少年郎。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