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正是最寂静冷清的时候,寒月一盏钩在天角,冷冷的冰屑子被它不要钱地撒了满地。而野原之中,围猎狼嚎隐隐,属引凄异,不禁让人心生胆怯,再回神,惊觉周遭的林木都作了遮掩,百兽的目光再无忌惮,仿佛下一秒就要趁人不备扑上来把人吞下去。

  这些目光,正窃望着门前那辆孤零零的雪地越野。

  三个人要赶早,觉都还没睡够,到最后还是晏淮左把人强行从床上拖了下来,这会儿杜牧之正靠在车后背上打着哈欠。

  “怎么样了,老乔。”晏淮左钻到车底下,躺在地上用热水把底盘的积冰融化,那上面积了薄薄的一层,全化开也要费不少的功夫,而融化的冰水滴在他的脸上没多久又和身下的雪地融为一体。

  “可以了!我们准备出发吧。”乔纳森点了点发动机,轰隆隆一声,带着整个车子都在微微的颤抖,他把两侧的远灯打开,朝前射出去的光线也没挣扎多久,很快就被夜幕吞没。

  杜牧之有点犯迷糊,光线被困倦挤出来的眼泪给揉化,他还在想刚才没做完的梦,七七八八零零碎碎,越是回想就越记不清其中细节。

  “傻了?”晏淮左搞定收工,呲溜一下顺着冰道就滑了出来,眼瞧着杜牧之眼神飘忽地看着哪里,伸手就在杜牧之眼前打了个响指。

  就“啪”的一声,惊得杜牧之不自觉往后跳了半步,回过神儿来才看见晏淮左鼻梁上横落了一道机油,顺手就帮他抹了干净。“没,在想一些事情。”

  “嘿,痒。”晏淮左拿手指轻轻蹭了蹭被杜牧之抹过的地方,转身坐进副驾又朝他招了招手,“别想了快上车,我们该走了。”

  “哦,来了,来了。”手使劲儿在脸上搓了搓,搓得皮都红了一点,杜牧之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现在虽然还早,但那些肉食性的动物就这个时候最活跃,牛儿鹿儿挨了一天的饿这会儿又累又饿,它们根本不用费更多的力气去捕猎。”耳边又一阵狼嚎穿啸而过,乔纳森调好了导航,指了指窗外说着。“太聪明。冬天对于食草动物来说是一场灾难,却是捕猎者的狂欢。”

  “捕猎者的狂欢。”杜牧之却不知觉地跟着重复。

  “现存的数量大概有多少?”晏淮左问着,乔纳森已经在这里观测很多年了,自然一清二楚。

  “美洲黑熊也就两百头多一点吧,灰熊可能连这个一半都不到,更别提我们要去寻的银背了。狼的话美灰二百三十四,这是我三年前测出来的数据,可能有遗漏又过了这么多年,趁着这次机会正好重新开始再算一算。我们可以先去拜访一下最著名的那支狼群。”

  “德鲁伊峰狼群。”这个晏淮左倒是知道。

  车子突然猛地颠簸了一下,还好乔纳森是个老司机又熟悉路况,眼疾手快地把方向盘一打这才没翻过去。

  “对,影视片常客。不过经过之前的一些事情它们的数量也减少很多了。”乔纳森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惋惜。

  “大围猎和05年的犬瘟。”杜牧之突然出声,倒是让乔纳森有点意外。“对,你说的没错。”

  “你怎么知道?”晏淮左转过头来看着杜牧之,一脸惊奇的笑。

  “老费跟我说的,就是那个镇长。黄石狼本来起源于阿尔伯塔省的辛顿,上个世纪被当做有害物遭到灭杀,野外一度绝迹,直到96年美国动物局从加拿大捉了六十六匹放到黄石和爱达荷州进行复育实验数量才恢复过来。说来也怪,明明有无限肉食的供应,05年之后它们的数量却突然锐减。”杜牧之慢慢复述着费尔德镇长跟他讲过的话,他还能记起来那个时候镇长手腹用力,一瓶酒罐都被捏扁,眼神哀痛,声音悲切。

  “杜,我以前进这山里,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生命,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越来越少,以至于现在,只剩死寂的一片。我曾很多次看见过子弹穿透黑熊的骨盖,捕兽夹夹断山羊的腿,看见过熊皮裹着驼鹿的大角成箱成箱地塞满了卡车,我闻得到的,满鼻子都是血腥味儿。”

  霎时间悲从中来,以至于现在,杜牧之都能借着老镇长的话感受他的痛意。

  “因为他们违反了规则。”乔纳森语气肯定,杜牧之回过神儿来,听到他这么说再一想想也觉得是。

  生死轮转,这本来就是自然给生命定下的规则,无垠旷野之上,它们总会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晏淮左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默不作声。

  “不过你说的老镇长?”乔纳森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他分了一点儿余光透过后视镜盯着杜牧之正望着窗外的侧脸。

  “费尔德镇长,你认识他么?”杜牧之转过头,两个人的视线在镜前无声地碰撞。

  “不,不认识,不过我很乐意听你讲一讲,我是说,在这之前的事情。”乔纳森只一笑。

  之后便是长久的缄默,难得地,就连晏淮左也没有出言活络着气氛,杜牧之看得出来就在交谈到某一刻后,他突然就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要到了!”乔纳森指着前方一小片儿有着人为清扫痕迹的空地。

  左侧生了好一片冰松雾林,恰好朝起的太阳灼破了夜,融化了的夜滴子挂在枝上,凝固了苍山褐石的一滴泪。

  “我们先从这个地方上去,之后沿着纳尔西径流向西南方向走,我一共安了六个红外摄像,沿途每隔五六英里就有红标了的camp。别的都好说,唯有一处摄像机是我在纳尔西大断崖下游安的,比较危险,但已经是附近少有的没有冻结的流域所在,它们最后贴贴膘最有可能就是来这里,所以就得需要你们帮我一下。”乔纳森拿着自己绘制的一份极其详细的地图,用指尖在上面勾勾画画向两个人解释着。

  “戴好护目镜。”晏淮左终于动了身,把一副雪地目镜牢牢卡在杜牧之鼻梁上,杜牧之拍了拍他的手背,想让他安心。

  乔纳森已经先出发了,杜牧之紧随其后,而晏淮左却在原地愣了一小下才追着杜牧之的背影赶进去。

  白霜露,松扎遍野,于一派林野惨栗山原愁悴中傲然赭上,苍翠孤绝。

  而愈沿着山脊向背而行,绿植愈少,入了雪上人眼里,不过惨白而已,至于耳中,山野皆寂。身后唯余浅浅三行脚印,和山镐抓雪咬下的小坑无声挣扎。三人亦不愿被冽风催断了腰,头抵着从山脊两岸滑跪的野风阵阵,一步一步地朝前踽行着。

  没有人在多言些什么,只有风穿林霭,雪落无声,偶然几个错觉,杜牧之真觉得自己的耳朵里隔了一个障子,世界都安静得可怕,只有每一步走下去,才能隐隐听见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另一个脚步声。

  亦不知过去了多久,只夸嚓一声响,围观的一株老松终于抵不过压在身上的千斤雪担,一口棕牙崩断,轰轰烈烈地发出可能是它这辈子发出过的最大的声响,尤其是在这里,更是响亮。而再望原地,不过留一断根,顷刻之间就能被周遭的雪轻易湮吞了进去,于是这世间,再也没了它的痕迹,先前的那点儿声音也被吞了个干净。

  也是难为它,捱了这么久画下了不知道多少道的年轮,生得也粗壮,差点砸在杜牧之身上。

  “温度高了点。”杜牧之伸手摸着那倒松的残躯。

  “黄石的不冻流,这里就是一支,你们看。”晏淮左正站在一块突起来的石头上指着略远处的地方,那石底的青色都已经要染到雪上。

  “什么?”杜牧之站得还要稍远一些,只能稍微瞧见两个黑影并不太能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饿死的,美洲野牛。”乔纳森只瞟了一眼,调了调背包的松紧带子,走了过去。

  一前一后的两头,全身漂了一层浮白的毛色,蓬松的衣服显得极其地干瘪,杜牧之之前和晏淮左见过野牛的样子,此刻的对比更加得强烈,眼前的两头牛整块都感觉是缩了水,皱皱巴巴地叠在一起。

  后面的一头整个歪倒,肚腹微微鼓胀,而蹄子末端却格外得细弱。口齿微张,极其不甘地吞了满口的泥雪却还未入肚,就这么咽了气。

  前面一头牛眼都还未闭全,蹄子半跪在雪里,硬是跪出了一小片儿的凹陷。它沉沉低着头,头上么绒毛显得更加得厚重,一对牛角向前顶着,其尖上悬着一点儿成了冰的圆珠子。

  风卷起它们死后的长毛,仿佛是要连皮带肉地拔起来扬向远方。

  “它们没捱过去。”晏淮左轻轻拍了拍领首那一只的头颅,只此一刻,杜牧之才听见了它们的悲鸣。

  “这才哪到哪……”

  细数日子等到下一个春夏相交的时候也还要数月,每一天,都会有更多像这样的抵不住这寒冬的肃杀,想要停下来歇一口气。

  这一歇,就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应该没死多久,马上就会有第一波饿了一个秋天的食肉动物过来,还会有第二波白头海雕,鸦雀这样的食腐者,到最后地上只会有一堆白骨什么也不剩。走吧,马上就要到第一个地方了,希望我的小’达瓦’能够带着她的孩子们挺过去,她是一位坚强的母亲。”乔纳森叹了口气,达瓦就是他对那头母熊的称呼。

  “晏淮左。”杜牧之突然出声喊。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向没有什么太好的称呼,基本直呼名字却显得更加心虚,而取个别昵又说不上来的奇怪,不过每每压抑不住,摘掉姓,一遍遍地诉说。

  “怎么了?”晏淮左一直在看着他。

  “回头再和你说吧。”要走的路还太远,下一场天暗前他们就得找到他们的庇护,杜牧之摸了把身边一直沉默着的挂雪老树,向前一引手,“走吧。”

  “加快点脚步,得赶在夜里到第一个camp.”乔纳森也这么说。

  只不过这次,压雪的脚步都沉了沉。

  三个人依坡而上,直到要翻过一脊,望远而视,先前销匿地天地之声终于齐齐在耳边炸开。

  他们也看到了,先前不甘地倒在路上的那两头野牛,想要跟去的方向。

  群牛一线,在为首的那一只身后沿着未冻结的纳尔西西径一路向南远去,它们依着仍然湍急的流水,绵长的队伍迈过了一岭又一岭的寒嵌,口中偶尔发出的几声呜咽,更是让它们的远行多了一点悲壮又浩大的背景乐。

  当然也不只是它们。先前消失了的一并都在这里活了过来。

  口渴屈脖咬了一口雪的羚,后爪叠着前爪垫着脚尖攀望河流的短尾野猫,探着脑袋四处张望的水獭一家子,乃至更远处,隐在雪雾中不断窥探牛群哪一只将要撑不住的狼群,百兽流水齐鸣一下子显得这天地都格外得喧嚷。

  而再仔细看也不难发现,每一物都在朝着相同的方向行进,浩浩荡荡,大大小小在黄石冬天的雪地上落下了一道又一道痕迹。

  “你们稍微等我一下!我得下去拍点东西。”乔纳森掏出家伙翻身往雪上一滑,打了声招呼就溜到雪峰之下。

  此刻偌大天地间,只剩杜牧之和晏淮左两个人立在群山中最不起眼的一脊上,望着身下的图景,喉间都被堵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出来。

  “这下面是。”杜牧之问着。

  “岩浆库。”晏淮左答。“可以说是地热运动堆叠了落基和落基里的黄石,冬天里,只有沿着地底的岩浆才会有终年不冻的流域,还有那些百千万计的热泉。也只有在这些地方,还会有没被雪覆盖的食物。”

  “终究还是给我们留了一条路……”晏淮左最后出声,杜牧之却看了他一眼。

  肃杀一切的严寒里,生命脚沿着地球的脉搏,循着它的脉络,在雪岩石页上落下了一笔有一笔生的色彩,万物之冬中,四面八方的红浆将它们聚集,相遇,一同上演着生命的奇迹。

  第一个相机很快就被乔纳森找到取了过来,厚厚的防水壳很好地兼具了防水和防寒的功效,换上电池,在去营地的路上被他细细观察了一路。

  “怎么样?”晏淮左问着。

  “目前还没找到踪迹,刚才去那边看的时候也没有找到他们的痕迹。”乔纳森稍微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又振作了起来。“等拿回去再慢慢研究吧,本来也没觉得可以这么快就能找到。”

  杜牧之已经把营火生了起来,整个篷子被油牛皮蒙了一层,因此也不会太冷。

  “快来一起坐下吧,肉都要烤好了。”乔纳森朝着杜牧之招了招手,他注视着杜牧之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夜色这么深,是个讲故事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