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之冬。

  崇山峻岭窥破天光,落基沉积下亿万年岁月的灰用以供养它合臂中的这片土地。清起的晨阳慢慢攀上天幕,沿山而下的落金又被落基一峰又一峰的巅冠碎了满身,点染着凹陷的谷嵌里终年不散的积雪。每一座峰前都交错着别处的影,直到最后才肯舍得把那少得可怜的日光筛过自己的背后。

  如果再把视角放的再高一点,连山成线的突起,一隆又一隆的绵延,万里冰封。让人不得不去怀疑,哪会有生命在这里能捱的过去呢?直到此刻,才会感叹自然的鬼斧神工,生命的韧性。然而只有真真正正踏足这片土地上,你才会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纵然天寒雪寂,仍然可以透过脚底感受到地球的脉搏正猛力跳动,一汩又一汩崩发着那最炙热的血液,连带着脚下的赤土都烧烫起来。

  那是深深埋于地下的岩浆源,它们沉寂又汹涌。它当然无情,瞬息之间就能吞没所过之处的一切生灵,在地壳漂浮于时间长流之时,烫出了这横贯整个落基的疤痕。但它同时,也落笔出这一川又一川的热流,湖瀑,难以计数的间歇泉,捏塑起这千奇百异的山峰,乃至天地间的万物。生命又沿着它的痕迹,循着它的脉络,在这凛凛寒冬里,写出壮丽的史诗。

  欢迎来到黄石,也欢迎步入,万物之冬。

  气温已经跌破零点还不见停止地要一路跌下去,虽不至于滴水成冰,但也依旧冷得让人心要溃逃。这当然不是个来游的好时候,不过杜牧之和晏淮左两个人却都不在意,才第一眼,他们就都已经败给了冬幕下的壮阔。

  杜牧之上手很快,无人机看见定格下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在高处俯瞰的这一群披着白铠而缄默不语的守护者。

  他身边就站着一个呢。

  晏淮左正透过望远镜,寻着他们要前进的方向。

  “冬季里基本大多数的地方都不对外开放,但其实最好看的地方也全在那里面。”前夜的大降雪已经把晏淮左眼里的世界裹了一片银白,而此刻就算是正午的太阳发出的热量也少得可怜,那日光反射在雪面上更是看得眼睛都疼。

  “去!反正有你这个向导。”杜牧之来了劲儿,冬季黄石的几个最热景点早就堆满了人,真不知道去那边到底是看人的还是来看世界的,何况那几张十层滤镜渲染后的图片早就在网上看烂了,更是一点意趣都没有。

  “不行,那太危险。”晏淮左难得否决杜牧之,这家伙真的是泡在怀俄明久了随心所欲惯了。一出声,后者的表情都丧了丧。

  “留给来年的春夏,我再带你往更深处去。”

  那秋天呢?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会留给更以后的未来。

  话虽然这么说,两个人还是要往黄石的腹地多走了走,避开了人群,走向了人迹罕至的更深处。

  杜牧之左手一张,按在晏淮左的脑袋上让他噤声,太过激动,用的力气都大了点,晏淮左不小心含了一小口雪进去,很快就在舌尖摊开冰冰甜甜的一片。

  那是美洲野牛。

  相比于大提顿山脉里的近亲,它们的角要更短,披了一身长绒毛很轻易地就能将风雪挡在外面,保留着最珍贵的温度。它们的动作也要更迟缓,虽然大了一圈儿,但相比于亲戚的好斗,已经显得十分绅士,每一个动作都被放慢,减缓了新陈代谢的速度,尽最大的可能节省能量的耗费。

  幸而也才第一场大雪,因此堆积在地表的雪还没能成了气候,每一只牛埋下自己的头颅,用粗壮的脖颈不算费力地清扫着积雪,为的,就是那一口被积压在下面,早就枯黄的败草。它们一点儿也不嫌弃,一点儿也不敢浪费,口里反复地咀嚼,慢慢悠悠地抬头再低下,寻着下一口来之不易的食物。

  但这点子薄瘦的草和美洲野牛庞大的身躯对比起来,显然杯水车薪。可又能如何呢?这才刚入冬,在等风雪散尽的三四个月里,它们只得和饥饿对抗,熬到温暖的春季。

  晏淮左和杜牧之趴在一个雪坡的背后,静静地看着,落入镜头里的,唯有一张牛群排成行,向雪原深处而行的背影。

  “不太好弄。”手套太厚,不好调整焦距,杜牧之脱下手套摆弄相机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手都冻得发红。

  晏淮左把两个人的手套换过来,将自己的体温渡过去。

  “虽然知道拍张好照片得精益求精,但还是悠着点儿,现在温度还没真正降下来,再过半个月就这会儿功夫你的手就得冻伤。”晏淮左叨叨叨叨。

  谁都没有察觉到,和两年之前的旅途相比,面前或壮阔或奇绝的风景依然死死抓住了杜牧之的眼睛,可现在却半点拦不住晏淮左的。晏淮左就在杜牧之的背后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黏在上面一直分不下来。

  “调好了!给你看看!”杜牧之只是简单地补了一下暗角的色,尽最大程度保留他眼里那一瞬间最原汁原味的场景。

  “好看。”晏淮左立马回。

  “你就敷衍吧,到底是摄影大师坐拥几十万粉丝,看多了摄影艺术作品。”杜牧之半是气笑,收了照片。

  晏淮左自顾自摇了摇头,低笑了一声,不明所以。

  这才入园的第一天,两个人也不急着推进自己的游行进度,本来遇见好风景都是要随缘,于是可怜了两辆租借来的雪地摩托被他们玩出了花儿。

  “起飞!”从雪岭上飞跃,凌空而下车轮扬起雪花四散在空中,晏淮左一个帅气的漂移稳稳落地,在雪面上划出好大一条痕迹。

  “帅!帅!”杜牧之看着晏淮左飞起来的样子拍手叫好。

  “想学吗?”晏淮左慢慢开到杜牧之身边,笑着问他,露出一口大白牙。

  “就这还用你教?”唇角一勾,杜牧之只留给晏淮左一个邪里邪气的笑,翻身上驾,一踩油门,来到相同的位置,身子下抵力气微微压在后面,照样是一个飞跃,骄傲的身姿带着雪星子全都落尽了晏淮左的眼睛里。

  “行啊你,没少玩儿啊。”

  杜牧之慢慢开过来停下,右眉往上挑了挑,用带着厚手套的食指轻轻点抬在晏淮左的下巴那儿。“小看谁呢。”旋即放下手,往坡上面走过去。

  晏淮左站在原地一愣,下意识地拿手背摩挲着被杜牧之指尖碰过的地方,好像还留了一点雪水,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呜呜泱泱在心头湿了一片。

  突然,漫天的雪落了下来,迷得他睁不开眼睛。肩处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衣服厚实,一点儿也没觉着疼。

  杜牧之正站在雪坡上欣赏着晏淮左呆在原地的傻样直乐。

  晏淮左站在下面,头没抬起来,只眼睛向上瞥,慢慢地,笑得越来越阴恻恻,越来越狠。

  大事不妙。

  杜牧之撒丫子开始往外跑。

  在我们非洲大草原的的另一处,一只雄狮,正盯着眼前的蹬羚死死不放。他微微踮起尾巴,后腿微微下蹲,蹭地一下猛地朝猎物的方向飞跃,后脚沿着前脚的足迹,飞一样地奔了过去。蹬羚撒丫子开始逃命,两者你追我敢,在草原上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很快,我是说可怜的羚羊,就拜倒在雄狮粗壮有力的前爪之下,被颚口锁住喉咙,身躯都颤抖着,一对漆黑的眼睛里闪着濒死的快感,当羚羊终于坚持不住,雄狮就松开了口,优雅地伏在羚羊的身上把它吃干抹净。

  好了,观众朋友们,现在让我们的视角回到美国的黄石国家公园,这里有正在捕猎的,哦不,原谅我不专业的解说,是两个人。

  两个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彼此的双手狠狠地捏住对方的肩膀,双腿缠绵在一起,从要害处以膝抵住臀部,顺着车痕,你我用力,非得要把对方压在身下不可。你看看他们的表情也狠,龇牙咧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一样。但要说是仇人也不对,你说他们打着打着,怎么嘴还亲到一起去了呢?

  先是晏淮左被杜牧之狠狠把头按在雪里,又让他品尝了一大口鲜甜的白雪,接着就是晏淮左猛地往外一滚,抓起地上的两把就往杜牧之的脸上糊。他们滚啊,滚啊,一直到最后两个人的胸腹后背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头发都被雪染白了。

  至于谁是黄石公园里的狮子,谁又是黄石公园里的蹬羚,你问他们自己去吧。

  玩得太疯的结果,就是傍晚回到黄石酒店的时候,两个人一个赛一个地打着喷嚏,你一个我一个,比谁打得更响亮。

  “给你,感冒药,热可可。”晏淮左鼻子都被自己搓红了,把刚从服务站买到的药丢给好不到哪儿去的杜牧之。

  “明天,啊,啊,啊,啊秋。”才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一个大大的喷嚏打断。

  “明天不出去了,反正也不急,就在酒店里歇一歇吧,赶了那么久的路也够累了。”晏淮左想都没想就接过话。

  杜牧之点了点头,随手撤下一张纸把鼻涕擦干,他刚才就是想说这句来着。

  反正也不出去了。

  冬里的黄石降下春光,里面的人又在演起了非洲大草原上的捕猎游戏,其中细节,你要问我?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