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a La Vida.

  生命的河流向前野奔,一直要奔向两岸围间群山连襟的合抱中去。你放眼望吧,红林终于能畅快地呼吸进一抔最鲜亮的春光,铺了满丘的叶,午后温煦的日光都被尽数拦住,连绵的山野用腰间终年不散的云带将其精心修剪后一缕一缕把它镀在这河流之上,落了满河的金银,大珠小珠杂错跳动又是一声一声于河岸两侧至外一点一点渲染着由荏黄向青绿的渐变。

  野物终于褪去了一身冬装,它们懒散着,它们喧闹着,它们是这天地蕴就的生灵。高斯索山羊群在最远处的另一岭上摊了灰压压的一片,大约是这个季节的草也格外得鲜嫩,一声声欣喜的啼鸣竟然也随着风悠悠走到了杜牧之的耳侧,而更多隐没于山林之中的近处的树绿,是新生的青绿,荫里庇着山虫三两,伏草而栖,临近流水的几只早就被盯上了,怪鱼长舌一吐便饱了腹,心满意足地晃着鳞尾顺流远去。

  人在这里,哪怕只一眼都能捞了满满的生机。

  杜牧之已经说不出话来,哪能说出话来呢?全都堵在喉头,忍不住,竟然也统统夺眶而出。

  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杜郎只身一人,却已经是拥了万万千千人间春色进了怀里。

  这里确实是个扎营的好地方,这些活计杜牧之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他很轻易便能从几株苍木那搞到粗壮的木块,削成钉子插进土里,粗绳围着一绑,骨架撑起来,很快牛皮帐篷就扎了起来。杜牧之又寻来几块火石垒在一起,长木架在两端可以撑着便携旅锅,随手抓了好几把地上的碎干草做了引子,火机一点,一个简易的篝火就成了型。

  适时悬日也要往西奔,拖着尾抹了一笔橙染在天际,这是那营火烧到了天上去,分明是要把幕布点燃了,一把火烧了个尽兴。而抬眼望,不过就这一瞬间,蔚蓝的底色全被暖色调推开了,搅匀了。

  杜牧之偷偷用手指蘸了一点下来,轻轻抹在了晏淮左的额前。两个人笑着,闹着,很快,溪水里有他们,林叶间是他们,褐石之上全是他们。

  夜已深的时候,当然有晏淮左陪在杜牧之身侧,一瓶酒被你来我往地慢慢喝着,一支烟也散了烟圈缱绻在两人的呼吸之间。

  山里夜晚静谧,因此说得话不用很大声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谁都没有困意,尤其是现在,篝火就噼啪燃烧在面前,快要喝尽的酒瓶歪歪扭扭地斜躺在身边,可能还流出了一滴酒液润了土壤。唇齿之间蓝调威士忌的韵味慢慢缠绕,又在舌根处一点点弥漫开没入鼻腔,这当然更刺激了嗅觉,晏淮左身上一直萦绕的那一卷大吉岭茶香气一并跨越了山水氤氲在这里。

  天上的月正圆,地上的影也拉得长。

  杜牧之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继续向晏淮左讲述着前一年发生的事。他说着自己缠着镇子上的老牛仔教他驭牛的本领,那可真是花了杜牧之好大的功夫,赔了不少的好酒才撬动了那大胡子的嘴。赛牛也野,该是这里的生灵,一看到面生的人脾气蹭一下就上来了,牛蹄子乱飞。刚开始的半个月杜牧之肩骨都摔骨折了一次,他扬了扬自己的手臂,笑着道:“我现在也是一个又酷又威风的牛仔了。”

  轻轻放下手里最后的酒,他话锋又一转告诉晏淮左其实赛牛也早已没落了,不过是大胡子他们固执地守在这里,一年又一年,不知疲倦地向游人展示早就被时间碾过的,六七十年代怀俄明的golden days.

  “可能是在坚持什么吧,但我总觉得这些老人的固执有种英雄迟暮的悲凉。”多愁善感,这也一向是他。“他们都说,真正的怀俄明人大多早已逝去,现如今留下的只不过是后工业时代千篇一律的空壳子而已。”

  杜牧之也聊起镇长的小儿子费蒙结了婚,是这一年小镇上难得的喜事,镇长胡子笑得都要翘飞了,那栋房子自己帮着和他们盖了足足一个月,被盖得宽敞又气派。恰逢圣灵节,就连空气里都格外多添笔了一抹厚重的色彩,而他就坐在来邀的宾客里,和大家一样感动地鼓掌,满眼祝福地看着璧人在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于圣女的神像前落下绵长的一吻,神父的锤子轻轻一敲,他们就订了终身。

  “说老实话,当时我有点走神了。”已经是微醺的状态,这当然能让杜牧之更好地回忆,更细致地讲述,他的声音也变得又温柔又低沉。

  “我当时在看窗户,穹顶上的那个彩绘玻璃窗,可能是画着他们自己的宗教故事吧,我也不懂,我只是觉得那个场景怎么能这么美。”

  他却没说,其实自己并没有看清那上面到底画了些什么,因为眼前全都朦胧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夜里起风,还是有些寒凉,杜牧之起身从帐篷里找来了毯子披在身上,他当然也没有忘记晏淮左,尽管他知道晏淮左不会冷,可还是轻轻盖在两人的肩上。

  杜牧之又说起,他们两个人的旅途。杜牧之告诉晏淮左,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他们一定会在洲际公路上的岔路口奔赴另一途,黄石黄石,这当然是他们的好去处。他也一笔带过了那座长在心上的山,他说要和这里面的万物见个面,像老友重逢那样。

  “你知道吗?”杜牧之一直在看着面前的篝火,“不是我要找山,而是它找到了我。”火星子一颗两颗从篝火里蹦出来,或明或暗,零零星星散落在两个人的脚边,风凉吹过便消失不见,像极了那些反复思索才能淡淡说出口的情话。

  这一句后,便是长久的缄默不语,只有齐纳提提河在不远处奔涌流淌。两人就这样一坐,便是天明。

  杜牧之看见了鱼肚白的破晓,看见了黑夜由深紫向海蓝的渐变,看见了懒出的晨阳慢慢在群山百岭后亮出一线,前夜天上嵌着的星辰都在这个时候全坠入了杜牧之的眼睛里。一夜未动的身子难免酸痛,站起来的姿态都十分不稳。而晏淮左仍旧披着毯子,坐在原地,默默注视着杜牧之,眼神是一层又一层的温柔缱绻,全都堆叠在了当下的时空里。

  杜牧之当然不舍,但他仍旧笑着朝晏淮左挥了挥手,说着告别,也说着再会,他不会停留。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还会不会在明天,在后天,在以后的每一天里,和晏淮左相逢,而现在他也该出发了。

  河流分支成溪,一条又一条蜿蜒曲折向不同的方向。杜牧之来回踱步,一直在踌躇,最后才选了看起来最远的那一路。

  他撞见了许许多多的老朋友。

  天堂鸟选了一根高枝拖着黑蓝相间的尾羽将其舒展,声声啼切,呼唤着附近的雌鸟。这当然不够,竞争者太多,它立刻又飞下枝头,做了优雅的舞者,翩翩然来到雌鸟的身边,膨起胸羽发出了自己最诚挚的共舞邀请。

  好吧,好吧,它赢得了姑娘的芳心,你我咬尾,相互交旋在林叶之间。

  刚出生的叶猴胆子也小,悄悄趴在一叶又一叶的背后窥探着杜牧之,嘘,小点儿声,它还以为杜牧之没发现它呢。

  前路的滩涂仍有小半牛群逗留,那可和圈养的不一样,长毛下全是绷紧的腱子肉,几头生得最壮实的头牛顶着裂开了一小块弯曲的牛角,那可是它们的勋章。它们喝水喝得够畅快,嘴里咋咋作响。隐约瞧见前路的熊迹,杜牧之小心翼翼地把那枚脚印留存,也能清晰地看见还有一对小小的脚印就在旁边。或许是一头母熊带着幼崽穿越了这片土地,走着属于它们的方向。

  而野蝶,异虫更不必多说,纷繁多姿,叫也叫不出名字来。

  仔细听吧,其实最喧闹的就是长满在身边的植木,它们要争得阳光,它们必得勇力向上。一株老木轰然倒下之后,宝贵的日光终于能直射地面之上,一木枯,万物生,先王已逝,新王万代。接替了它的是深埋于地底,捱过了一年又一年寒冬的新生的幼芽,一颗龟背植属的植被伸展开自己宽大的叶片,贪婪地拥怀这来之不易的阳光,而藤蔓早就恭候多时,用自己的卷须牢牢攀附在上面搭了一趟便捷的顺风车。轻木才是最大的赢家,飞快地生长轻轻松松霸占了林冠的阳光。

  而在阴冷的地面当然不会缺乏生命的迹象,野菌在泥地上露头,菌丝轻轻在一木又一木的根前连结成网。

  杜牧之是由衷得开心,这落笔浓重的生机已经点亮了他的世界,他正随着这些上下远近,或宏或微的视角来端详这颗蔚蓝星球的神秘与壮阔,也只有在这一刻,竟然连自己都可以忘却了,整个人都埋葬在了这幕场景中去。

  他在听,在看,在触。

  他听见了生命的长歌震彻山海,他看见了因果往复,岁岁枯荣的变迁。万亿年的厚土就在脚下,一触一扣全然是轮回之间生命的回音。苍穹之下,厚土载物,流穿亘古的长风跨越时间的湍流呼啸而过,生的序章又被翻开新的一页,他就在此山中,向着万物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