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如果黄石火山喷发了,人类还会存在吗?”杜牧之突然出声问着,这个问题带了些求知的天真,不太像是一个成年人能问的出口的。

  他们再出发,又一次行在路上。

  离下一个站点还很远,怀俄明的初秋长明,浩野连天竟然找不到一丝赘云,整片墨蓝染碧的穹顶都能看个尽兴。

  也不怪杜牧之会有这样一问,仔细看着能从天涯最幽深的那一处看到火灼的痕迹,烙在原野尽头上成了隐不去的血痕。

  晏淮左吸了吸鼻子,漏进车里的风都好像掬了一把子的火山灰。

  迥异于别的地方,黄石各处都将旷野裸露,生的火焰就在此燃起复灭。这里的泥地太厚实也太烫脚,承含了千百万年生命的纸页纷繁烧破后的烬,又聚拢在一起,点上了另一把最盛的火。

  以至于这里的气味都是独特的,或许这里才是怀俄明野性的源头。

  “那时候他们肯定有自己的办法。”晏淮左想了想才回他。

  杜牧之点了点头,晏淮左倒没嫌他幼稚敷衍着给个会或不会的回答,而眼前的路在最前端慢慢延伸出了两道。

  “快想想,要不要去黄石。”往左拐的大路是通往西黄石的方向,未到冬季这条路正好能进黄石公园,而往右走,路标上标着的是俩人都不认识的地方。

  黄石,黄石。

  杜牧之老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念叨着。

  “不去了,往右拐吧。”杜牧之摇了摇头。

  晏淮左也没多说,方向盘微微一把,就往右驶去。

  他们上路之前都没有做规划,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任车在洲际公路上漫无目的地奔驰着,至于在哪里停下,全看天的意思了。

  为什么不去呢?明明是整个美国最著名的景点之一。

  是一定要去的,不过不是现在。杜牧之想着想着,偷偷瞥了身旁正专心致志开着车的晏淮左,这一瞥,连他自己都生出了一点心虚的感觉。

  黄石公园会是他的最后一站,杜牧之总觉得到那里一定是要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再不然就孤身一人被那里的山野吞没。

  但现在为何而心虚,他也不知道。

  晏淮左的眼睫很长,密而浓,单看这对眼睛已然和西方人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最初的相遇晏淮左说要带他逃离,那个画面杜牧之记得太清楚,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被晏淮左的这对眼睛注视时候心跳如雷鼓。

  他跌进了晏淮左的眼眸里。

  “喂,你要再这么看下去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回头就得出车祸。”晏淮左出了声。

  这时候杜牧之才猛然回神,自己盯得太久,目光越来越不收敛,火辣辣地铺在晏淮左身上。

  “咳咳。”杜牧之咳嗽了一声。

  “没事儿,要不换我来吧,你都开这么久了。”

  杜牧之的这句话一出,晏淮左没忍住,轻轻笑了出来。

  声音不大,转瞬间就随着轮胎的滚动扔在了车后,只不过杜牧之却感觉自己的耳廓烫了起来。

  “不用,我正在兴头上呢。”晏淮左的心情确实很好,刚才杜牧之的眼神已经接近于裸奔了,有些东西虽然没问,但晏淮左已然知道了答案。

  人生难得,半是清醒,半是糊涂,现在这样就挺好。

  杜牧之拿起地图,把整个脸都给遮了去,极其虚假地研究着线路。

  暮下四合,车子都困倦地打着瞌睡,两个人索性在吉列附近的一个小地方停了车,这已经是怀俄明的最北部了,再往北就与蒙大拿接壤。

  杜牧之正靠在车门,百无聊赖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柔下来了,杜牧之也能感觉到大概是快出州了,山势渐缓,夜风都吹得和畅。

  “走了!”晏淮左把车后盖放下,发出一声闷响,旋即拍了拍手,抖了抖裤腿上的灰。

  “还得看看有没有洗车的地方,跑了这么多天的山路全是灰。”

  “那么麻烦干啥,找个消防栓接个管子直接洗了得了。”杜牧之笑得坏,说得话也是彪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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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哪成,回头给我来一出‘FBI!open the door!‘,你出钱保释我吗?”晏淮左慢慢贴近,把胳膊撑在车顶,架着头,痞里痞气地笑着。

  “你是什么大人物,还要动用FBI?”

  “那就是说你不愿意出钱保释我咯?”晏淮左转瞬间换了表情,泫然欲泣,可怜巴巴的语气听得杜牧之徒生出一种错觉,面前好像出现了晏淮左的小人儿指着鼻子质问着他的负心。

  “走了走了,还不饿么?”杜牧之实在受不住,败下阵来,头也不回地就往里面走。

  晏淮左没急着动,指背在唇间摩挲着,就这么看着杜牧之的背影。

  “Love Valley.”

  爱情谷。

  地图上没标明,走进来杜牧之才看见这里的名称,即刻下脚步都顿了一顿。

  “一个让你牛仔梦成真的地方。”晏淮左慢慢悠悠地跟了上来,顺着下面的一句话往后念着。

  “好地方,咱俩得先挑顶帽子啊。”晏淮左乐了,伸出手在虚空中转了转,仿佛在甩缰绳一样。“没人告诉你我就有个牛仔梦吗?牛仔很忙啦,牛仔很忙啦,嘿哈~”

  调已经从美国跑回中国了。

  “我虽然是个牛仔,在酒吧只点牛奶。”杜牧之的音感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刚才的那一点儿难以明说的心情转眼间就被两声曲调给冲散了。

  “那儿!快跑啊,去晚了好看的都被抢没了。”晏淮左指着正营业的一家衣帽店,猛地一拍杜牧之的屁股,抢先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声招呼着杜牧之:“呆子,快过来啊!”

  杜牧之叹了口气,一并跟了上去。

  这里的牛仔帽倒也没太多的花样,晏淮左挑了一顶牛仔蓝,杜牧之拿了顶毛毡黄,付了钱戴在头顶上,两个人互相打量着又噗嗤一声同时笑了出来。

  “不是我说,怎么你戴着这么逗呢。”晏淮左已经笑得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了,惹得杜牧之踹了他一脚。

  “不能跟哥哥比啊。”杜牧之没好气地怼着。

  一下子,晏淮左收了笑,认真地盯着杜牧之。

  “再喊一声。”

  那眼睛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又映着天上月,地上人。

  杜牧之没敢去看。

  “少来了,几点了,等店关了真想饿肚子?”

  他们寻了一处嵌在谷间临湖而望的小馆子,一边用着餐食,一边能看着朵朵鳞浪冲上滩涂。餐馆里正用黑胶放着不知名的乐曲,曲调很是和缓,轻易让杜牧之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也是,在怀俄明野冲了这么久,太累。这个地方出人意料的让人感觉舒缓。

  “Love Valley.”晏淮左反复念着地名,他口音是浓重的英腔,配着磁沉的嗓音念得这本就暧昧的单词更是别有韵味。

  尤其是那个Love,结尾的辅音咬得轻又缓。

  “你这发音没被这里的土著嘲笑?”杜牧之到底是有点嫉妒,他自己的口音当年为了方便学得美式的,年岁渐长以后才痴迷起英式的沉稳来,这么一来二去口音被拽得半英不美的。

  “有时候确实会,我也就不跟没开化的美国猴子计较了。”晏淮左没抬头。

  “你在看什么呢?”杜牧之好奇了起来,这家伙盯着手机那么久,连面前的牛排都没来得及吃多少。

  “我在看这个地名,好像有它的由来。”晏淮左收起手机回答。

  “你是说奥菲斯和尤利黛?”大概是个当地人,说出来的却是一口流利的中文。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个老婆婆绾着发,举起手中的鸡尾酒朝二人笑着致意了一下,显然他们的对话被老婆婆听了个一清二楚。

  “很抱歉,我并不是有意要去听你们的交谈,只不过这个地方确实很少有亚洲人或者说中国人来。”

  杜牧之倒是有点错愕,他这辈子头一次见中文说得这么溜的老外。

  “别这么看着我,我和我丈夫之前和你们一样也爱满世界的玩儿,尤其在中国待了好几年。”这回子老婆婆换了口京腔。

  “Martin.”晏淮左挥手笑着朝着老婆婆打招呼。

  “Stella.”老婆婆也笑着回了自己的名字。

  “冒昧的问一句,您的丈夫?”这时候太晚,怀俄明的治安并不算太好,晏淮左还是有点担心她的安全。

  “去世了。”

  “抱歉……”晏淮左没有意料到,有些后悔自己多嘴的一问,倒是斯黛拉耸了耸肩表示没什么。

  “这并没有什么,我是说,我一直知道他就在我身边的。”斯黛拉举了举脖子上的项链,链子中间坠了一颗米粒大小的蓝宝石,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惹眼。

  “四十年前,我俩因为奥菲斯和尤利黛的传说来了这里,也是这么好的夜色,他向我求了婚。”斯黛拉笑得越来越温煦,沉浸在回忆里幸福的样子连杜牧之和晏淮左都受到了感染。

  奥菲斯的音符坠在了这里,无人触碰,那副竖琴自顾自弹奏着最悲伤的乐章。望夜成石,垒砌成了这一处的琴谷,在这之后的每一夜里,都与天上的天琴座合鸣,要奏给爱人听。

  这里是爱情谷,它谛听过太多对璧人虔诚的祷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伴着奥菲斯的曲调让怀俄明的野性都被驯服。

  斯黛拉和爱人来过这里,现在她又看着杜牧之和晏淮左来到这里。

  杜牧之正把玩着临别时斯黛拉送给他们的坠饰,上面已经被磨出了一层油光,能看出来从前被主人拿在手上反复把玩。

  “爱情谷啊……”杜牧之自言自语。

  晏淮左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相顾无言,远天的星辰连成一线,勾勒出琴的模样。月光做了弦,拉动着繁星跟着奥菲斯的音符一同落在了他们之间。

  杜牧之仿佛听见了,跨越时间长河的,爱的回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