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个火。”晏淮左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在杜牧之身旁蹲下。

  入了七月,怀俄明州也开始热了起来。大抵是被落基缭绕,连绵不绝的山脉竟生生断了城市化的尾角,万事万物大都保留着最纯粹的生态,自由而张狂。就如此时此刻,入了杜牧之眼中的,他面前的,沉眠着的山。

  也幸而如此,纵然对于人来说细枝末节处偶有不便,但整个怀俄明都蕴着一股子自然的野性,无论是气候还是动物,还是对于人来说。

  山外的东西都太过于精奢细软,而山里的,光看杜牧之脚边的那一只夏虫就生得格外得肥硕,带着它的声量都嚣张了起来,面前的山应该是被吵醒了一些,不耐烦地微微睁眸,隐隐黑林间闪烁着星火,大概是起了情绪,又睡了过去。

  可以理解,天干物燥,万事万物的脾气都不会太好。

  杜牧之挺久不抽烟了,本来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远处隐约于黑夜里的一圈儿林峰看,蓦地被身旁的男人打回神竟又犯了烟瘾。

  点上火,两个大男人蹲在小旅店的木栈前谁也没吭声,能听见的只有风吹林啸,入了眼的也只有随着烟蒂滚落忽明忽暗的火光。

  “你什么打算?”晏淮左先开了口。

  “能有什么打算,明儿不就开始他们的狂欢了么?当然要跟去玩一玩。”太久没抽,那尼古丁的味儿冲肺十分不好受,还剩大半截没抽完就被杜牧之用手指在地上一碾,光亮尽灭了过去,只在土地上留了个小小的烟坑。

  杜牧之说的狂欢,是当地人每年七月都要举行的西部怀旧活动,牛仔竞技,本部舞蹈,可以谓之一场怀俄明人与山牵手一齐举行的最盛大的庆典。

  自然不能错过。

  晏淮左的意思当然不是这个,但他也没继续问下去,眼瞧着杜牧之把烟熄了,自己也跟着他的动作在对称的位置留下了又一个小小的烟坑。

  今天的月光格外得肆无忌惮,那滚烫的玉屑子不要钱地抛掷在地上让人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了,晏淮左也觉得是,这夜晚太热,点在心头又一把燥子让人更是没了睡意。

  “困,要去睡了。”倒是杜牧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站起来抖了两脚有点泛麻的腿脚,只扔给晏淮左一个招招手离去的背影。

  晏淮左没急着动,看不见杜牧之了也没动,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重新点起另一只烟。

  杜牧之想睡了吗?

  也没有。

  说辞而已。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快三点,杜牧之才醒过来,背后已经蒙了一层薄汗,被单上都留下了些许淡淡的渍。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这野山里的旅店又没安着现代化的空调,和他们招牌宣传的一样,一切都主打一个自然的原汁原味。

  旅行嘛,倒也无可厚非,反正他皮糙肉厚身上又不是矝贵的二两金肉。

  杜牧之正拿着衣服准备去洗个澡冲冲汗也提提神,到了才发现晏淮左也在那儿。

  “巧。”依旧是晏淮左先开的口,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穿了一身极其美式的黑白相间的丛林风亚麻衣服,跨上松松垮垮耷拉着收束用的松紧带,挂着一条边线都歪歪扭扭的沙滩裤。

  “你也来洗澡。”没话找话。

  好在都是成年人,这种场合面上都没露着尴尬。晏淮左手一掀帘子,兀自先进去了。

  等杜牧之洗好出来,晏淮左已经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一起去吧,太远,也有个照应。”怀俄明地广人稀,举办庆典的地方离又远,荒郊野岭的也没个约束,野物随处都能安了家。

  “麻烦。”也没推辞,杜牧之点头应着,准备回去收拾东西。“你汽油还剩几加仑,够用么?”走到楼梯拐角那儿,杜牧之突然想起来上回自己半路没油一个人抛锚在荒凉公路上的窘境,特意问了一句。

  晏淮左已经走出旅店的门,正在他的皮卡那儿捯饬着,用脚背轻轻踢了踢车的屁股墩子,覆手在油箱门那儿敲了敲听了个响。

  “放心吧,够用,早装好了。”他朝着杜牧之笑了一下,打开引擎盖准备最后再检查一番。汽车抛锚这种事情谁没遇见过,都是吃一堑长一智累出来的教训。晏淮左牙齿倒是齐整,整个人烙在杜牧之眼里,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这天更热烈,还是眼中的人更热烈。

  车里的音响倒是挺好,能看出来这个车子被主人精心的设计修整过。

  “3.5L的发动机,扭矩将近能350了。”半是介绍半是炫耀,晏淮左伸手打开歌单,旋律从喇叭那儿一路流淌到轮胎下,伴着卷起的烟尘一路昂扬向远方。

  Craving you.

  这歌杜牧之知道,一个美国冷门乡村歌手的,他也喜欢。车他倒是不清楚,他不好皮卡,总觉得半是卡在越野半是卡在家用的不尴不尬的境地,不如几缸大喷子冲地一路能轰鸣出去的越野来得野性。

  “Every time we have to say goodbye, I’m counting down until we say hello.”哼着的声音能听出来晏淮左心情不错,他嗓音还是偏低沉,磁性,大概是外野的沙掺了进去,另一种质感。

  “Every touch is like the strongest drug, I dont know how much longer I can go.”杜牧之兴致上来了一起跟着哼。

  晏淮左把两边的窗户都摇了下来,大把大把的野风都没了阻碍,一口气全部都灌进车厢里,油门一踩,砾黑的皮卡就在这条路上飚了起来。

  杜牧之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那是一种久违的兴奋,徒有一种追求濒死快感的冲动。他陡生出一种错觉,这路上正往前奔着两个濒死之徒。

  风鼓动着耳膜能听到山低沉的怒吼,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车里两个人越来越大声唱起的旋律,唱着此时此刻纵情于天地,褪了一身的壳子毫无保留地把自己葬在这激情铸就的山野之中。

  You’re like that cigarette,That shot of 100 proof.

  晏淮左脑子里突然想起了昨夜没抽尽的两支烟,他又分了些闲心思索着今晚会不会有什么烈酒。

  酒当然要烈,不然总丢了几分意趣惹人失望。

  到了镇上已是日迫西山时候,晏淮左刚一下车就吸了一鼻子的呛味儿,这里的空气大抵都被点燃了,烧着了,透破了整片笼在头上的穹顶,连云都被焚尽只落下点点的的灰又慢慢漾在眼前,被往来人群的脚步扰着,能在心底叠了层细小的垫子。

  当然也落了不少在杜牧之眉目前。

  晏淮左关门的动作都滞了一下,他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眼前的人,只是觉得这一切的光与暗都恰到好处。

  “你看什么呢?我脸上有东西么?”实在是被盯了太久,杜牧之有点不太自在。

  “没有,很好看。”晏淮左不再去看,转了身子就先一步向X.Z走进去,落了半截的话头又是梗在杜牧之咽喉。

  这个人自一同来了旅店后就总是这样,每次都好像闷了半句话不说,偏偏话角挑起一点旖旎,勾的别有用心得人翻来覆去的去解读。

  杜牧之甩了甩头,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按理说自三年前他把头上那一顶用盛夏雨林最翠绿的野草编的帽子狠狠地扔向床上纠缠在一起的两具光溜溜的胴体之后,就不该再出现。

  这想法连着倒刺,从犄角旮旯稀里哗啦勾出被荆棘捆住的回忆余料,现在杜牧之得自己徒手再塞回去。

  总是扎得手疼。

  “接着。”

  杜牧之还没回过神儿来,就被晏淮左扔过来的一瓶冰水砸中了胸肚,刚从冰柜里拿出来,被这里热烈的气息都给氤出了一层水汽,接到手里冰凉,砸到心里不乱想。

  “我问过老板了,第一站从巴亚开始的,估计得半个多钟头才到我们这里,还有些时间填饱肚子。”中午就没吃太饱,昨夜辗转难眠,连带着今晨的胃口都不太好,这会儿或许是地方对了,气氛到位了,身边的人也来的恰好,晏淮左才突然觉得自己的胃袋子空荡的让脚步都虚浮。

  也不需要走太远,到处都是摆好的摊子,根本用不着老板们的招揽,远处迫近的那闷重厚亮的鼓声就是最好的吆喝。

  全都是红肉。

  整个铺子也是维持怀俄明一贯的野性,甚至连摆盘的活作都不愿意做,淋着琥珀色酱汁的各色牛羊肉,火腿整鸡,全都杂烩在上面,这种场面居然不让人觉得烦乱,反而更促胃口。

  “你可得把我刚才给你的那瓶水揣好了,我看了一圈儿基本全是酒。”

  庆典的酒就作了水饮,那酒还不是精酿的,都是当地人用自己种下的种,集了第一波的夏收把剩下的穗子放进木桶里滚了撒下酵子,待到庆典启出来的。这中间的过程都随了这天地,它爱成什么样子就成什么样子。

  喝到的每一杯都是独特,入了喉的每一口都是酒滴子不同的调性。这度数连当地人都掌握不太好,估摸着一个差不多的数就往上一标,这还是精细的,大部分的人连标都懒得标。喝就是了,喝的就是一个热烈,喝的就是一个惊喜。

  “好烈的酒。”杜牧之去要了两扎,跟着晏淮左四处溜达逛着铺子,几口灌下去他就觉得自己的喉头都被酒沁润了,一说话呼出去的都是酒气,再一吐息说不准就能点着了。

  “这度数都快赶上老白干儿了吧。”晏淮左也是喝了个意想不到,呛了一口,缓过劲儿来脖子都被呛红。“贴上啤酒的签子简直就是诈骗,这要是不会喝酒的人初来尝一口不得被整死。”

  “是这里该做出来的酒。”杜牧之难得地笑了出来,好心递过去纸巾给晏淮左擦洒出来的酒水。

  “你今天笑得好看,真。”晏淮左今天的话格外得多。

  “你这话说的,笑得还能有假。”杜牧之一愣,倒是晏淮左摇了摇头没有再往下说下去,又是撂了一半。

  酒足饭饱,那一路向着天地拜唱的游队也终于舞着火弄着风,到了这里。

  “今夜,就让我们一起,沉醉在怀俄明山热情的怀抱里吧!”领头的人高声呐喊,话音一落,裸着半身绷着肌肉的汉子们便舞了出来,在中心的空地上舞成一个圆,由内而外扩,从他们手里洒出的,那是送给来这里的人的祝福,也是对山的祭礼。

  The feeling when we kiss.The way ur body moves.

  晏淮左和杜牧之站得太近,又或者是两个亚洲人的面容在一众西方面皮的包绕下太过惹眼,两个人被来迎的人卷进了中间。

  他们当然不会跳,不过这种时候舞出的每一步都是气氛。他们随着当地人载歌载舞,蓦地腾起一股子长火,映在脸上,那都是最真实的笑意。

  晏淮左脑子里又想起那首歌地旋律。

  感觉,身体。

  他能看到杜牧之脖子上一滴被热情激发的汗水从喉头滚落进衣襟,再向下。太燥,他突然觉得一阵口干,刚灌进去的酒似乎都没有眼前的这个人更加得热烈醇香。

  No matter how much I get,I’m always craving you.

  杜牧之嘴里跟着哼起的赞歌,落尽晏淮左耳里,都成了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