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玄幻奇幻>欺世盗命>第七十四章 穰岁不祈仙

如今五重天上,七杀星官左不正独面着黑压压的一片铁骑。

她在笑,且笑得毫无惧意。她想起千百年前的自己,那时的她尚为凡人,可却已立下升天之志,甚而敢下至九泉,日日在剑树血池中度过。她亦记得那日复一日挥剑的劳累而无终的年岁,她时常满身披创,身中如灌沉铅。恶鬼或尖角乌皮,或吐舌舞爪,凶狞向她飞扑而来,如蔽天蝗虫,她摩顶放踵,锲而不舍,杀十万恶鬼,终成七杀星官。那是一段无光的岁月,于是她方知若欲成神,需先成鬼。

只是她也知晓,为了让这一世的自己可成神明,她已耗费了除这一世之外的自己的所有时运。她从此只能受锢于自己堕落成鬼的命理之中,无从挣脱,没有退路。

铁骑群发出一阵骚动,有天兵喊道:“七杀星官,你这是怎么回事?倒戈一击?”

左不正将玉嵌刀拔出鞘,冷笑道,“倒戈一击?我从未与你们并肩而立过。”

“天廷予了你食俸,你为何过河拆桥,不知恩义?”有人问。天兵们交头接耳,以难以置信的神色望着她。他们与七杀星官共事良久,却不知她早已包藏反心。

左不正又是嗤笑一声:“恩义?这恩义与我,我倒还不稀罕。”她将刀横在身前,对铁骑群勾了勾手指,挑衅地一笑,道:“来啊,还等甚么,开杀啊!”

铁骑端起鸟铳、漆弓,策马疾驰而来。天马长嘶,声如山岳崩颓。云尘飞扬,青冥似为之而摇荡。左不正闭目而立,犹如一尊佛像。她回忆着自己上天廷来后阅过的武书,她在藏经楼中消磨了长久年月,早将其中所藏武学烂熟于心。如今的她已不可同日而语,她是武官里的佼佼者。

铁骑冲来,左不正亦似鹞子般蹿出。她身形星速,踩着祥云跃起,劈手夺下天兵手中的钢矛。那矛浮在空中,盘旋在她身周。她打飞、横夺的钢矛愈多,身边可驭使的武器便愈多。到了最后,它们似层层荆棘在她身边打转,构起一道令铁骑难以冲锋的屏障。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她毕竟独力难支。天兵们开始使用火铳、炮弹,用符禹山铁刀斩断长矛,她身边的兵武如被刈的草,被割倒一大片。就连手中的玉嵌刀也卷了刃,最后在猛烈的交锋里铿然折断。

“七杀星官,你已穷途末路了,为何还不速降?”有天兵叫嚣道。

“哪儿算穷途末路了?我的奇招还多得是。”左不正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狠狠笑道。

“你的爱刀已折,赤手空拳,如何与我们作对?莫要再痴心妄想,作无谓挣扎!”

左不正却丢开了玉嵌刀,攥起了拳,微笑道,“你们约莫是不知道的,其实我”一个着缣帛布甲的步兵手持腰刀,向她猛劈而来,可刀尖还未触及左不正的衣角,众人却见那玄服少女猛地出手一击。她的十指犹如利刃,竟生生刺破布甲,绞入身躯,透体而出。左不正笑容宛若厉鬼,“最厉害的便是赤手空拳时!”

她戴着铁甲,动作似疾风迅雷,甚而能徒手撕开血肉,唬得众天兵心头大颤。然而若不早些擒下她,待武德星君前来,此时又忽听她大喝一声,“宝术”

七杀星君要动用宝术了!此事犹如一道惊雷,倏然在众人心头炸响。她仅凭一双铁手便如此厉害,若是用了宝术,岂不是更为所向披靡?天将们急急往后退去,却又见左不正发狠一笑,用足踢起长矛,握在手里,往面前天兵身下一刺。

“开你腚|眼!”

此时天磴之上,易情与祝阴正牵着铁骊疾驰向前。

因有左不正帮忙阻拦,故而他们越过五重天不算费力,只是身上受的神威甚重,骨头都在格格作响,颇为痛苦。那铁骊是上好的良种,撒起蹄来风驰电掣,转瞬之间,六重天关已在眼前。

易情低身去看那囚车。左不正先前驱马之时,把好几样物事丢进了车内。此时他低头拾捡,方才发现左不正给他们留下了一只枣木职牒和两瓶疗伤金津。

祝阴见到了,道:“左师姊将她的职牒给了咱们,咱们可凭此过六重天关。”

易情摇头,“若是被六重天的天兵发现咱们是拿她的职牒过的关,说不准便会去寻她麻烦。前后夹攻,我怕她应付不来。咱们过五重天已承了她的情,如今便别再给她添乱了。”

“不用她的名号,又要用谁的?”

易情说:“自然是要玩儿大些了。”他动起手指,墨迹流溢,在空中画出排山闼海的卤簿。鸣鞭大响,红棍开道,仪卫夹道,云尘飞舞。这是以云雾画出的一场盛大的幻景,土鼓、长鼓、竹笛齐奏,曲乐起收,步舆、华盖、骑队依次而过。祝阴瞠目结舌,却听易情笑着张开双臂,道:

“用太上帝的名号,就说这是圣驾光临!”

六重天关乱作一团。

镇守天关的兵将并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能眼见御驾亲至此处。可这却不是最教他们混乱之事,当那卤簿到来时,他们先是虔诚叩首,继而发现不对,发觉那龙纹伞如烟如雾从身周散去了,方知这是墨迹画出的障眼法。

广目天王怒目圆睁,喝斥一旁的天兵道:“神霄将办升仙宴,调去不少人手,可你们也不应懈怠,竟教这低劣幻术吓得屁滚尿流。好好查查,看究竟是谁人放了此术!”

天兵们慌忙依令去查,六重天关乱成了一锅沸粥,而正在此时,云片底下藏着一条游弋的赤龙。祝阴变回了原身,正驮着易情,艰难地在天磴背后爬行。因骚乱的缘故,竟无天兵发现他们的暗度陈仓之举。

一面爬。祝阴一面悄声抱怨道:“师兄,你好生重,祝某快爬不动啦!”

易情不服气地咬蛇脑袋,此时的他像只蜘蛛一般吊在祝阴身上。“你嫌弃甚么?往时你压我的时候,我都没嫌重,就你娇气。”

听他在紧要关头仍不忘说些荤话,蛇脑袋因羞赧而烧得一片通红。祝阴闷声不响地接着爬天磴,却又听易情道,“你怎么不回嘴了?祝阴,我发现如今你倒老实了许多,闷瓢儿似的,我倒想念起我方回无为观时的那副阴险嘴脸了。”

祝阴的脸更红了,说话结巴,嘴里塞着一枚青梅似的:“那时是祝某尚不知您身份,故而僭越了,真是罪过……”又可怜巴巴地问,“师兄喜欢那样的祝某么?”

“说这些生分的话作甚?怎样的你我都喜欢。”

祝阴也小声地道:“怎样的师兄祝某也都喜欢。”

易情虽大言不惭地说了那些胡话,可当看到祝阴认真的模样儿后,脸上倒也烫起来了。他抱着赤龙,一颗心躁乱地跳,心里已给自己扇了十数个大耳刮。他暗骂自己:怎么又在乱说话!

不知攀了许久,廓天关的喧嚷声已被他们抛至身后,兴许是已避开了天兵耳目。祝阴蛇与易情皆已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祝阴以一缕微风探查四周,遂对易情道,“咱们已过天关了。”

易情点头,“我曾走过一回廓天,这儿与七重天相连,虽因升仙宴而守卫稀少,可此处的天磴无疑极为凶险。”他试着回忆起以前自己行天磴时发生过的事,可对于廓天的记忆却颇为朦胧。兴许是因为太过痛苦,自己的脑海选择将这段回忆抹消,如今却是想不起来了。

祝阴变回人形,两人翻至天磴上,迈步前行,然而方走几步却又觉不对,只见天穹红如丹砂,赤霞晕染,艳丽得吓人。而天顶下出现了密密匝匝的黑点儿,仔细一瞧,那竟是零零散散的人的残肢。断指、断手、断脚、眼睛、嘴巴,它们不祥地漂浮在空中,密如星辰。而每一级天磴上皆洒落着大片的鲜血,道旁鬼影涌动,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位闯入者。

易情忽而开始颤抖,恐惧像藤蔓一般箍住心头。他想起了廓天之上的天磴究竟是甚么,这是一段献祭的道途。低头一望,只见天磴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骨,鲜血绘就了一幅可怖图景:曾有千千万万的人牲步于此道,并被恶鬼咬噬,死无全尸。

突然间,藏于道途两侧的鬼影开始不安地涌动,它们像流动的污潮,汹涌地向两人袭来。曾在天磴上丧命的凡人、星官在此处化作厉鬼,反来索后来者的性命。它们身躯腐烂,白骨森然,眼窝处跳动着幽绿的磷火,一只只干瘦如柴的手捉住两人衣角。易情大喊一声:“跑!”

然而休说是跑,连迈开步子都极为艰难。厉鬼们接二连三地扑到它们身上,张嘴啃咬。剧痛像火焰一般烧上来,两人欲动用宝术,可宝术似乎在这天磴上并不起效。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缥缈的神音忽自天顶上落下,那声音极为威严,道:

“断肢避鬼,人殉为天!”

祝阴打了个寒颤,问,“甚么意思?”

易情道:“意思便是要咱们献祭身上的一部分,方才能通过这条路。”他夺过祝阴手上的降妖剑,发狠一斩,血花飞溅,一枚指节滚落天磴。群鬼兴奋嚎叫着,扑上前去咬噬,两人方才得以脱身。易情捂着手,往上踏了几步天磴,脸色煞白,“为了引开这些恶鬼,升天磴之人只得不断割舍自身骨肉,供它们啃噬,否则便会被他们追上,这便是廓天天磴了。”

祝阴听得脸色惨白,低头一看,果见恶鬼们很快将易情的那枚断指吃入腹中,又眼放贪光地追上前来。易情又斩断一枚手指,颤声道:

“瞧?就是这样。只有靠自身血肉饲恶鬼,方才能通过这段天磴。在此地,甚么宝术都是无用的。”

祝阴脸色白了,“你别自戕,用祝某的血肉!”

易情摇头,这回他猛地发力,降妖剑削铁如泥,割断他的手掌。“我走过一回天磴了,论酷刑,在文家和左府也已经受惯了。让我来。”

血水淌了一路,像一张狭长的红氍毹。恶鬼们一路相随,有新的肉块抛下来,它们便会欣喜地狂叫,一拥而上。易情和祝阴成了两个血人儿,易情献出了左眼、右耳、左手,祝阴献出了半截尾巴,在人形上便表现为缺了左腿,两个残缺的人相互搀扶着,缓慢地在天磴上迈步。

那缥缈的神音笑他们:“真是投机取巧,眼、耳、手、脚各献一边,是想尽力支撑着再走远一些么?不过这也正常,人天生两只眼、两只手、两条腿,身躯接近于对称。你知道这是为甚么吗?因为余下来的那一边注定要作为献祭,献予天磴!”

“你是谁?”祝阴问那神音道。

“我是天磴的回声,是冤死者的鬼语。”

易情喘着粗气笑道:“我看此处与其说是天廷,倒更近似于阴府。”

“天廷和地府本就是同根同源的。上天磴要受剥皮棰髓之苦,下地府则要经刀锯斧斫之痛,两处有何不同?”神音道。

“有何不同?”“有何不同?”浮在空中的嘴巴们叽叽喳喳地笑了起来。这些嘴巴是曾行天磴的凡人和星官留下的残肢,如今上神霄无望,只余深重怨气。它们模仿着易情与祝阴熟识的声音,以天穿道长的口气道:“蠢徒儿,你永世也上不得天磴!”又学微言道人悲悲戚戚地啜泣道:“快回来看看老夫哇,观里的人皆死绝啦!”

一张张嘴巴蠕动着,叫道:“大司命救世不得,是个孬种!”“大司命尸位素餐,凶年连延!”

它们仿得惟妙惟肖,易情心乱如麻,只觉其聒噪。可听了这些尖辞利语,鬼群竟开始扰攘躁动。它们忽而开始大叫,如蛟吼鼍鸣,似爆发的山洪般涌上天阶。易情倏地慌了神,他剜下血肉,向鬼群抛去,可众鬼仅停滞了一刹,旋即又有一波后浪湃而来。

易情猛然捉住祝阴的腕节,因之前献出尾巴的缘故,祝阴的人形缺了左足,走得极慢。易情咬紧牙关:“祝阴,咱们这回又要跑了,你抓稳些!”

祝阴点头,紧紧回握住他。两人心中忐忑,廓天天阶极险,若是在这天磴上拔足飞奔,说不准会骨肉迅速糜烂。可紧要关头,他们却顾不得太多。

刹那间,恶鬼像夜幕一般蔽日干云地落下来,伸出利爪撕扯着易情。易情感到身后探来千万只手爪,伸来数不胜数的血盆大口同时撕咬着他。他感觉自己如今已千疮百孔,后背骨肉支离。

快一些,他要再快一些脱离鬼群。易情冷汗涔涔,大叫道:“天磴,你在吗?”

神音悠悠地道,声音里似带着笑意:“我在。”

“我将我的五脏六腑的一半献祭给你,帮我拖住恶鬼!”

刹那间,剧痛像一团烈火,在身躯中熊熊燃烧。易情顿时口齿溢血,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但从始至终,他都紧握着祝阴的手,拖着断腿,不顾一切地向前飞奔。前有神威,后有厉鬼,待那骇人的鬼气渐远时,他闯进了一片血雾。

血雾之中,前方伸手不见五指,易情总算能略松一口气。回过头去,却见恶鬼们正聚于天磴之下,埋头分食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事,那应是自己的脏腑了。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乌泱泱的鬼首,犹如汪洋。疲惫感涌上来,易情忽而站立不稳。

“祝阴,你没事罢?”他问道。

血雾里传来祝阴的声音:“师兄,祝某没事。”

“你没事便好。”易情咳了几声,只见血水淅淅沥沥而落,像决堤的洪流于自己口中涌出。他虚弱地道,“咱们走罢。”

然而祝阴又重复了一遍,“师兄,祝某没事。”

那语调平静而机械,易情一怔,倏地转头望向血雾。“祝阴?”

“师兄,祝某没事。”祝阴继续说着。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易情低头去看自己拉着的祝阴的手。从方才起,他便觉得不大对劲。祝阴太轻了,将其拉出鬼群也毫不费力。这一看,易情顿时眼瞳骤缩。

他看到自己牵着一只断手。

厉鬼们在天磴下分食血肉的声音沸反盈天,他没能将祝阴从鬼群里拉出来。血雾渐渐散去,易情望见眼前有一只漂浮的嘴巴。那是在廓天天磴上留下的星官的残骸。

此时那只嘴巴正恶意地笑着,模仿着祝阴的声音,对他道:

“师兄,祝某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