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玄幻奇幻>欺世盗命>第三十一章 人生岂草木

秋兰怔怔地望了神君半晌,忽而扑上前来,欲夺他手中降妖剑。

“我不要!”她惊惶地叫道,“神仙哥哥,这是我的罪,我不许别人来背……”

神君却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指尖一动,墨迹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秋兰在那圆弧中如陷深沼,沉进黑洞之中。她徒劳地挣扎,知道神君是要将她“画”到一个远离此处的地方去。

秋兰的影子渐渐消弭,文高却在此时张狂地大笑。他爬到船板边缘,向着下方大叫:

“护着我的脓包们,你们的文公子在这儿!”

画舫的一层如今仍飘在淮水之上,只二层浮于空中。侍卫们本惊愕于那二层突地不知去向,听闻文高叫喊后猛然抬首。

“文公子就在那处!有人使妖法将其囚于半空……方士何在?可否将那妖术解开?”有人喝道。

众侍卫面面相觑,有一人讪讪地道:“咱们只修武,不曾得道……”

牦牛角弓被猝然拉开,骨镞搭于满月似的弦上。一侍卫大喝:“无碍,将那底板射穿!”

箭矢犹如流星,一瞬间迸射而出。文家所饲侍卫皆驰骋疆场,常服介胄,算得虎狼之士。倏时间,船板摇撼,木屑四溅,利矢透木而出。神君猛一激灵,却躲闪不及,被那镞头擦破手背。

文高见他受伤,恣肆地笑:“你这王八羔子,说甚么要杀我?你小命将不保也!”

他话音未落,身下木板却亦被射穿一洞,一枚利箭直奔他喉下。文高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滚了一遭,方才堪堪将那箭避过,对底下的侍卫叫道:“你们放箭皆不长眼的么?瞧我来月不扣尽你们的月钱!”

神君惨白着脸,后退半步。正当他迟疑的间隙,只见侍卫们甩起带索飞爪,勾住半空船缘,手脚利落如猿地往上攀。更有人架起铁弩对准他,杀气如山。

文家养的侍卫果真不是易与之辈!神君眼瞳轻颤。他猛地后退,却已太晚。一铁募钢股的侍卫迅猛如豹,顺着爪所翻上船板。掷剑宛若银虹,自其手中脱出。神君闪躲不及,剑尖将抵咽喉。

文高放肆大笑:“文坚,你方才说的话错了,今夜无人能杀我!哪怕你是白日飞升做了神仙,也无可奈何……”

他只笑了一半,剩下的半截笑声却被生生咽回了肚里。寒光如捉鞭一掠,一个声音沉冷地道:

“那若是妖怪,可杀得了你么?”

淮水粼粼而动,婆娑的月光里现出一道艳丽的影子。寒雾分拨,众侍卫愕然地止下动作,他们分明望见有一红衣人蹀水而来。流风像忠实的仆从,伏于其身侧。

月光映亮那人的面,那是一张冶艳的脸孔,目似寒星,肤如堆琼。

“什么人!”侍卫大吼。

神君望着那人,愕然道:“祝阴……”

那红衣人冷笑,笑容像毒蛇般爬上面颊。他喃喃自语,“你们伤了神君大人,真是愚不可及。”他捏起手腕,腕节咯咯作响,“你们难道不知近来一传闻么?紫金山里有一剪径精怪,会专噬人血肉。”

此人问这话颇为突然,听得众侍卫面面相觑。良久,有一声音道:“似是……有听过此事。”

“那吃人精怪正是在下。”红衣人笑靥如花,却像恶鬼露出长獠。

一刹间,风狂水荡。

浪花如翻千仞之高,三尺骤雨急倾而下。舫脊、顶板木片横断,木屑犹如细雪,落满河上人周身。无人能看清那红衣人的身影,他如一柄吹毫即断的利剑,划破夜幕。

断续的嚎叫声传来,文高跌跌撞撞地前迈一步,又如断线的纸鸢般落下,鲜红的血珠似在半空里织出一条血线。不知觉间,他的脖颈上裂开一道血口。红衣人宛若鬼影,现于他身后,笑容阴森。

河中霎时血花四溅,像盛开了一道的红花。

文家侍卫惨叫连连,红衣人身缠利风,将他们身上重铠如撕纸一般切开。除却文高外,创虽深可见骨,却未危及性命。

文高的尸首坠入河中,血像一缕红绫,从伤处游弋而出。

祝阴注视着那尸首,冷冽地对侍卫们道:“今夜文公子身死,不是出于神君大人之手,也非秋姑娘所为。”

他莞尔一笑。“是一过路妖魔所为,你们……都须记好了。”

文高死了。

文家上下乱作一团,守铺七日后,文高的灵柩下葬,哭悼声远播十里。传闻这风流蕴藉的公子夜泊秦淮,却不幸被水鬼取了性命。更有传言道那水鬼浑身披创,一身血红,长牙利爪。一时间,金陵城内人人自危。

可最教文家悲痛的并非文高之死,而是他的死将带来的厄运。文高乃禄神凡体,若他身死,则禄神不会降世,从此天下便是真禄无常家。且天廷知此事之后,禄神大怒,摔去手中的大朝笏,破口痛骂凡儿对他轻慢,天廷再不可容宥凡人罪行,应对凡世降下神罚。

福禄寿三神跪于朝会殿上,对太上帝悲声禀道:“俗世秽乱逾甚,老臣年迈力弱,愿陛下容情,暂缓福入人间!”

太上帝闭目沉思,只道:“无妨,大渊献之岁已至,尔等暂歇下罢。”

大渊献。他心中犹如明镜。这并非天历有误,而是世间福分已尽,只余祸厄,大渊献之岁兴许将延续一甲子。九霄上的众星官对此也无可奈何,因而成日吃酒放纵,不理政事,便是觉得无力回天。

除非有人可担这世间灾厄。

太上帝徐徐叹气,最后却只道:“退朝。”

紫金山上,青瓦小院中。

秋兰的事儿解决了,欺侮她的文高已死,她也不会再被文家所害。不过正因祝阴出手杀了文高,世间对鬼怪惶惶不安。神君将卖画所得分了些与秋兰,让她去大梁里摆摊儿卖茶水饭,倒也算得份正经营生。

只是文高死去那一夜,文家侍卫引弓而射,神君被刺中了手背。那镞头上抹了毒,致使神君的手背肿得极高。神君发了烧,连着几日只吃得下粥水。

神君卧在罗汉床上,仍靠着围子,拿另一只手艰难写字。祝阴拿绢巾给他拭汗时,他忽而抬眼望向祝阴,兴高采烈地道:“祝阴,你如今好生厉害!”

祝阴赧然,“我在天坛山略习了些本事,如今能驭风唤雨,可仍不算得炉火纯青。”

神君的神色忽而由明转暗,他垂下头,道。“只是……不应由你来杀人。”

红衣少年在他面前跪下,牵起他的手。神君微微一颤,但见祝阴面色凝重。“我听街邻所言,那人血债累累,已扼死几个妓子。我若不杀他,那岂不是只能逼得您动手?”

烛光如血,映红了他俊丽的容颜。祝阴哀愁地垂眼,“我是精怪,您是神明,若注定要负上杀孽,还是只污了我的手便好。”

神君摇头,可还未等他说话,咳嗽声便先脱口而出。箭毒蔓到了身上,他发着烧,肌肤都透着病态的红。

祝阴慌忙站起,拿过虎头皮枕,扶着他慢慢躺下。神君水一般滑倒在罗汉榻上,两眼昏沉,却仍絮絮地道:“你既学了宝术……便该去匡扶正道,立清善之名,多做些好事儿。”

“那又有甚么用呢?”祝阴说,“能保护好您便已够了。”

神君却摇头,“不,你要重建世人对烛龙的信仰。信仰愈强,香火愈足,你才能羽翼更丰。”

说罢,他又咳了几声。祝阴瞧得心疼,道:“您别说话了。”

“你可去黎阳、大梁……荥州……”神君的目光有些涣散,像埃尘一般在空中游荡。“那儿有地骸,阴气重,藏伏着几只鬼王。待你神清气足了后,倒可去祓除一试……”

都烧成这样了,还在忧心自己往后要走甚么道。祝阴将他按在榻间,叹息着道:“歇着点儿,不然我又只能把您嘴巴吃掉了。”

神君张了张口,总算掐灭了声儿。

祝阴说:“其实,天穿师父平日里也常吩咐我下山采买。她常短了予我的零钱,于是我若路遇食人恶鬼,便也会顺手除去,挣些子儿来花。久而久之,那凡人们竟开始拜我,硬说我是为民降魔除害的灵鬼官……”

神君昏昏沌沌地缩进寝衣里,说:“你能助人,这是好事。可你杀了同类,会感到不安么?”

祝阴摇头:“那皆是些坏蛋。咱们好妖怪是不屑吃凡人的,世人皆蠢笨入驻,下了肚会得痢疾,有甚么好下口的?”

神君无奈地一笑,阖眼休息。待祝阴将菽豆水煮好端来后,却发觉他已睡着了。

于是祝阴坐在床头,揽过神君的头颈,将他抱在怀里慢慢地喂菽豆水。婆娑树影落在神君脸上,似细瓷上的裂纹。

待喂完水,祝阴收了碗,方要起身,却忽被牵住了衣角。

神君微睁着眼,汗湿的发贴着颊,显出一番无端的靡丽。他喃喃道:“小蛇,别走……我还有话与你说。”

祝阴的心怦怦直跳。神君声细如丝,他俯耳去听,却仍觉模糊。他又见神君寒战不已,遂掀开寝衣,钻入被窝,抱住了神君。

“您要与我说甚么话?”

“只要你愿行善事,终会积土成山……”神君梦呓似的道,“哪怕有哪一日我不在了,你也不会被世人轻慢欺侮……”

祝阴的心头忽而一动,“甚么叫……您不在了?”

“凡人年岁有限,总会不在的。”

“可您说……您会永远在我身边!何况您是神明,纵然如今是妖体……年寿却也胜过凡人……”

他慌忙追问了几遍,神君才慢慢地道:“我睡糊涂啦……”

不安却似裂痕,愈来愈深。祝阴望着他,心里忽生出一点阴暗的欲念。花儿会谢败,凡人会亡逝,神君会不会也将离开他?他猛然撑起身,捉住神君的肩,道:“您要我在世间行善,修道积德,是么?”

神君烧得厉害,一张脸彤红似火。他懵懂地点了点头:“嗯……嗯。”

“我是蒙昧精怪,做到这事儿似有登天之难。可若我真能做到,您能予我奖赏么?”祝阴说。

神君晕乎乎地点头。

“你想要甚么奖赏?”

祝阴在袖袋里摸了摸,竟摸出一只马蹄金锭。这是他在大梁时为势家除了一只叫弓荼的鬼王时所获的报酬。见了那金锭,神君的眼直了。

“买您一笑,需多少钱?”祝阴说。

神君想起以前同他胡乱说过的话,迷迷瞪瞪地道:“……三文。”

祝阴说:“那这些子儿……够买您对我笑上一夜么?”

影子落在了脸上,温热的吻也同时洒了下来。烛影摇红,映亮了一室旖旎。神君感到后脑被按住,他被牢牢锁在一对儿臂弯里,柔滑如缎的软舌敲开齿列,啜着他津涎。指尖滑落,抚摩全身,祝阴在他身上点起燎原之火。

衣衫松脱,瘦削的身躯与冰凉的肌肤相贴。祝阴似来了兴致,如蛇一般缠抱着神君。那怀抱越来越紧,似要教人窒息。明明眉眼锋利而妖冶,可却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腿侧有些不适的擦磨感,神君低头一看,只见这厮竟略变回了一副蛇样,红鳞浅浅地在肌肤上浮现,只是那交尾之物探了出来,生满软刺,像一只仙巴掌。

祝阴想起秋兰递给他的春戏画卷,他依样画瓢,将影子压在神君身上,像要将其拆吃入腹。

神君眼中似有山烟水雾,颊边却生朝霞似的一片恼红。他挣扎着道:

“这就是你要的奖赏么,祝阴?”

“我不是祝阴。”红衣人狡黠地发笑,炽热流过腰脊,抵于身下。“我是一只路过的、欲夺您清白的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