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玄幻奇幻>欺世盗命>第二十六章 人生岂草木

那戴化蛇纸面的人天天来画摊上打转,每回来了,也不急着买画,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是看画还是看人。神君抬起头时,总能撞进那人的目光里。那人金眸如流转月华,眼光似春溪流水。

回紫金山的日子到了,神君将笔毫、烟墨收敛,背起行箧。一路柳青草芜,竹梢挂露,他一面走,一面悄悄回头,看见那头戴化蛇纸面的人藏于榉树后,怯怯地跟着,像一道影子。

回到青瓦小院,神君不急着拢上柴扉,反而将门大敞。那人在院外驻足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走入院中。踏进堂屋,那人惊见神君坐于木红漆椅上,捧着一只八吉祥纹杯,啜着添葱茶,在袅袅烟气里微笑着看他。

“怎么,一路追我到这儿,是想买画?”神君说。

红衣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手里绞着衣角。他支支吾吾,半晌,犹豫着点了点头。

“买画倒也可以,只不过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神君伸出手,道,“二十文钱,拿来罢。”

红衣人懦懦地点头,伸手进袖袋里翻寻。可翻了许久,皆不见一个子儿。他窘迫地抬头,脸在纸面后熟成虾子似的红,却见神君莞尔而笑,指尖一弹,几枚铜板在手里跳跃神君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袖袋中的钱财窃来了!

“我予你钱财,不是教你下山去胡乱花的。”神君无奈地叹气,“我先前不是与你说过么?若是山中无吃食,你可将这钱送予秋兰姑娘,教她为你备好茶饭。”

红衣人张口结舌,半晌,慢慢地道:

“您……知道我是谁?”

神君颔首微笑,“知道。”

他放下茶盏,站起来,“不是一个欲买我画作的凡人么?”走到红衣人跟前,他平视着那化蛇纸面后露出的金眸,轻轻唤了一声。

“小蛇。”

一刹间,似有波光月影在眼中摇漾。红衣人畏怯地退后一步,却被神君捧住了面颊。神君凝望着他,墨玉似的眸子里盈满嗔怪。“我不是说了,别急着化形么?你这几月来连道术也不习,便是在捣鼓此事罢?还三番五次地跑到院前来给我瞧,这回你又化出了甚么脸?”

神君的掌心像凉滑的玉,红衣人怯懦地轻颤,别过脸,低声道:

“对不住,神君大人,但求您……莫看我的样貌。”

“为何?”

“因为我怕……会教您失望。”

“我为何会失望?”神君却道,“小蛇就是小蛇,不管你变成何等模样,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小蛇。”

纸面上渗出一点暗色的阴影,像是沾上了泪珠。神君伸手攀向红衣人脑后,轻轻解下系带。纸面像枯叶一般垂落,露出一张清丽逸尘的脸庞,发乌如墨,金眸雨翳,紧拧的眉却透出动魄惊心的锋利,如一柄缀了柔美天香花的宝剑。

神君望着那张脸,一时魂惊魄惕,久久无言。

成串的泪珠在红衣人眼中滚落。他不安地道,“神君大人,是不是我……不堪入目?”

良久,神君才如梦初醒,笑道:“是,是不堪入目了。着实生得太过好看,我都不忍心多瞧你一眼。”

红衣人低声道:“那我便继续戴着这纸面,免得污了神君大人的眼。”

神君摇摇头,眼里却有些无由的落寞。“摘掉也无妨。”

他放开化作人形的小蛇,转身出了堂屋。红衣人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霞光铺于天际,仿如丹砂。神君去了书斋,拾掇好了笔墨、行箧交予他。红衣人怔怔地接过,却听得神君道:

“既然你化了形,那便可以走啦。”

失落感忽如一盆冷水铺头浇下。红衣人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地问:“走?走去哪儿?”

“去学道术。”神君叉着手,道,“这些时日,我想了一想,于道术一事,我只算得管窥筐举,你若欲有所精进,还是得寻个良师提点。这事需在化形之后才能为你操办,既然如今你自学成才化了形,那不日便可启程入道观中修习了。”

红衣人忽而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在神君面前跪下来。他化出的人形身量仍不大高,似未长开的青涩少年。红衣人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道:“我不学道,我只愿伴于神君大人身侧,做烂泥也好,做牛马也罢!我不要从这儿离开!”

神君叹着气,将他扶起,道:“我不要烂泥,也不要牛马。你先时不是说要拥翻天覆地的盖世之能么?你去学道,便能变得无人能敌,也无人再能欺侮你。”

红衣人仰起头,可怜巴巴地问:“神君大人会随我一起去学道么?”

神君说:“你自己去便成。我被缚魔链捆着,道术也不大使得出。何况,我还需修葺天书,不得闲。”

听了这话,红衣人垂下脑袋,希望的光焰自眼中登时掐灭。沉默良久,他突而咬一咬牙,道:“我不去。”

“你是不是嫌我在这儿白吃你米饭,白睡你床榻,厌烦我了?你若留在紫金山,我便哪儿也不去!”

话音落毕,他转身逃也似的奔出了书斋。

小蛇生了闷气。

墨云遮月,烛吐寒花。神君在书斋中阅毕天书,又到井边用草木灰沐身,换了净衣。他回到卧房里,却见四面床上的布被里拱起一只微隆的小山包。

神君上了床,将布被一掀,却见小蛇又变回了原样,身子还略长了些,正气鼓鼓地卷作一团,一动不动地趴着。

神君道:“你同我置甚么气?幼鸟总有一日需离巢,你生得大了,也总该远走高飞的。你这白眼蛇,我好不容易替你寻了个学道术的好去处,你一闹脾气,甚么都打水漂啦,我还未对你生气呢!”

小蛇纹丝不动地躺着。神君无可奈何,吹灭了檠焰。黑暗里,小蛇忽而可怜地道:

“神君大人,莫要赶我走,好么?”

“我不是赶你走。”神君闭着眼,道,“不过是将你送到一个更好的去处。你是烛龙,有驭风宝术,从那处到紫金山不远。不论你何时回来,我皆会在此等你。”

小蛇恹恹地道:“神君大人,其实我是个大骗子,我诓了你。”

它翻身过来,慢吞吞地在布被里爬动。

“我才不是甚么烛阴,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不是。我连龙种也不是,就是一条小蛇,以前曾有方士不慎在浮翳山海身亡,我叼走了他的褡裢,在里头发现了本精怪图册,里面画的烛龙有倒山倾海之能,有重峦之高,我很是艳羡,又见我身上有同它一般的赤鳞,便冒了它的名头。”

小蛇又蜷紧了些,“可到头来,浮翳山海的龙种谁也没上当,只有你这糊突傻蛋被我骗着啦!”

心在怦怦地跳,小蛇含着泪,它终于将心底话对神君倒出。它想说自己不过是一条地里爬的长虫,再如何修道也不可能成凌氛乘云之龙。

神君却道:“你是龙是蛇,又有甚么打紧的呢?你成了龙,每顿要多吃一桶饭么?”

小蛇拼命摇头,表明它不是一只饭桶。

“那便成了,小蛇就是小蛇。”神君阖着眼,梦呓似的道,“哪怕你是霄上之龙,我也会一直称你作小蛇。”

月光像鳞鳞细浪,荡入房中。神君枕着手,说,“何况有些话,只要出口便会成真了。”

黑暗里,小蛇扑眨着泪光盈盈的金眸。泪珠滑过颊,晶莹的水迹像一道伤痕。

过了许久,它怯怯地道:“神君大人,若我不是烛龙,修道也无用,我能不离紫金山,一直伴你身侧么?”

神君摇了摇头,“不管你是甚么精怪,化了形后,总应去学些道术护身的。”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方才这样说的?”

“我没生气。”

小蛇却道:“秋兰姑娘说,生气的人总口是心非。”

寝衣里有些地声响,像是蛇在游动。神君被滑凉的触感惊得睁眼,冰凉化作了温热,一个影子剪去了洒于他面上的月光。有人俯下身来,用唇在他的面上描摹。吻像雨点,细细洒落在他的唇上。

神君惊骇,猛然起身,却被那人扳住了下巴颏儿,深深地亲吻。那人的金眸如朦胧澹月,垂落的墨发宛若乌绸,肌肤在月色里莹莹发亮,如羊脂玉石是不着寸缕的小蛇的人形!

“你做甚么!”神君被吻得昏头胀脑,待小蛇放开他时,他愕然地道。

小蛇钻进寝衣里,伏在他身侧,睁着眼天真地望着他。

“你还生气么?”

“我早不气了。”神君说,小蛇看见像有一片晚霞落在其面上。他伸出两手,环在神君腰侧,只觉神君如露于秋风中一般瑟瑟战栗,单薄而可怜。神君蹙起眉,道,“可你又是怎地一回事?谁教你这些事儿的?”

“哪些事儿?”

神君的目光像蛾子般飘来飘去。半晌,他咬了咬牙,红着脸道,“亲……亲我的事儿。”

小蛇不曾见过这样的他。当它还是一条巴掌大小的走地虫时,只觉神君高大宛若山嶂,化了形后再看,却觉他瘦弱不堪。小蛇说:

“是秋姑娘教我的。她说,一个人生了气,便会开口骂人爹娘。要教一个人消气,便只能把他嘴巴吃掉,教他骂不出声儿来。”

神君听得默然无语。他说,“你少和她学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你再这样做,我才要生气。”他爬起身来,望着小蛇,“如今想得如何了?还欲去修道么?”

风在窗外逡巡,呜呜咽咽,似吹散的箫声。摇曳的树影像燕子一般掠过棂窗,如霜的月华里,小蛇忽觉心口热如烙铁。他道:

“既然神君大人执意要我去,我便去罢。只是龙种如玉树,我为蒹葭,我不值得如此遭您上心对待的。”

他捏了个追魂诀,魂心显露出来。他的魂心像一簇枯黄香茅,萧萧疏疏,了无生气。小蛇望着神君,笑意里透出悲凉:

“您瞧,这便是我的魂心。我注定此生无大成,只可泯然于世间。”

魂心是天地生灵之根本,魂心若灭,生息亦熄。魂心多是凡人亦或精怪的内心写照,那能横折强敌之人的魂心也多势吞山河。

神君注视着在黑暗里浮现出的那枚魂心。若非与他交洽无嫌,小蛇绝不会给他看自己的魂心。那是一切生灵的软肋与弱点,是比心脏更为脆弱的要害。

他也捏了个追魂诀。青蓝的光如浪纹一般在他胸口漫散而开。小蛇惊奇地睁大了眼,它望见神君的魂心宛若火焰,火光在空里燃出一朵热烈红莲。

神君伸出手,触碰自己的魂心。烈焰燎上指尖,神君将燃烧着的指缓缓移来,继而抚上了小蛇的魂心。那似茅草一般的魂心竟被点亮,像一枚孤烛,亦散着光芒。

神君说:“你瞧,我已将火给你燃上,你往后便可光烛九阴了。”

紫金山春冈蜿蜒,月色洗遍嵯峨。

神君从檐下解了束,用布包好,拾掇进笈囊里。叠好赤色衫,将斗笠拿来。他在红木案上铺开罗纹纸,提笔写下一条条路途上需谨记的要项。

小蛇终于松了口,愿离紫金山去学道。他此时倚在神君怀里,安顺得似一只狸奴。只是眼睛哭得红红的,眼角似搽上了一层薄胭脂。

“神君大人,给我起个凡人的名姓罢。”小蛇攥着衣角,忐忑道。“我是要进道观中修习罢?没个凡人的名儿,我怕他们起疑。”

灯焰犹如茸花,烛泪静悄悄地淌在盘中。

“祝阴。你就叫‘祝阴’罢。”神君写着字,道。“‘祝’乃祭主赞词者,古有巫祝,悦神敬神。”

“如此一来,我便是你专属的巫祝,是离你最近的一人么?”

小蛇欢欣地抬头,正恰望进了神君的眼里。那漆黑的眼里倒映着烛焰,于是便似残烬里燃起了明灯,暗海里升起了烈日。

雪白的月色侵上襟袖,夜色静谧如梦。他也似坠于梦乡里一般,等待着神君的回答。

“你于我而言,”神君微笑道,“早已是独一无二,并世无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