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玄幻奇幻>欺世盗命>第五十二章 何处又逢君

长天之上,紫氛夹道,瑞云拥阙。

众星官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哑口无言。

震恐之情如惊雷,自头顶轰落到脚底。不知觉间,他们发觉神官群里已分开了一条道,像被斧钺自中央劈开。易情背着手,笑盈盈地迈步走上前来,旁若无人地踏进天阙。

“慢……慢着!”

有一司列星官慌忙叫道,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

“何事?”

易情驻足,又笑吟吟地回过身来。瞧他这模样,众星官皆局促不安。昔日在天廷时,大司命冷面如霜,不苟言笑,如今这笑容可掬的面相,倒比身傍猛虎更教人心惊。

那星官支支吾吾,竟也说不出个一二。其余星官使使眼色,侍立的金甲天将当即了然。瞧这位上官虽扬眉吐气,颈中却锁一缚魔链,显是曾被天牢拿过。此人不是成就神迹的神人,而是个罪人!

金甲天将上前,不动声色地拦住其去路。其中一人沉声道:“司命大人,下官为您引路,您这边请。”

易情歪着脑袋,奇道:“我虽摔下凡间有些时日,却仍记得天上通衢。不必劳烦各位了。”他想了想,又滑头地一笑,“我懂啦,你们是想把我引入天牢罢?”

遭他拆穿心思,众星官哑口无言。大司命之位如今已然空缺,昔日的那位神君沦为阶下囚,这是紫宫中人尽皆知的事。金甲天将持戟横槊,豹眼圆瞪,猛然挡在他身前,粗声道:

“既然司命大人识相,下官便开门见山:卑职等受太上帝之命,需看押您于囹圄。您虽铸得神迹,在那之前却是罪神,请随咱们走罢。”

听罢这些话,易情脸上仍无惧色。众司列星官方想随天将一齐动粗,却见易情笑逐颜开。面上笑意如送暖春风,口里言语却似斩钉截铁:

“随你们走?凭你们也能对我颐指气使么?”

眼前突而一花,众神失惊打怪,先震出了一身冷汗。清风拂掠而过,烂漫香蕾如雨而落,忽而迷了他们的眼。待再定睛一看,星官们却见眼前的人影突而如墨迹般逸散了。一枚纸片雪一般地落了下来,墨色如灰烬,垂落于地。

司列星官们倏地回首一望,却发觉碧瓦朱柱的南天门中,有一人悠然立于石鼓旁,面上噙笑。

那是大司命。不过几息工夫,他便已迈入重楼,神不知鬼不觉,像一缕捉摸不着的幽魂。众仙有所不知,眼前这大司命在黎阳县里当了插手偷儿多年,能惑凡人心志,竟也可诓神仙耳目。

“诸位别急,我不过是前来省亲,只叨扰片刻。”易情笑嘻嘻地对他们要走,“我走啦,你们莫客气,别一路送我了!”

“司命大人,等……等等!”

司列星官叫了起来,金甲天将亦慌忙腾云去追。可未追出几步即一个趔趄,摔了个大马趴。天将们垂首一看,瞠目结舌,脚下的每一朵祥云不知何时皆被易情扯去了一块儿,飞起来颠来簸去,如没了桅帆的舟船。只片刻的功夫,大司命便挥袂而去,身影逸散于云海之中。司列星官们急得跳脚,有人却忽而叫道:

“我的……我的香火包不见了!”

天廷众仙日常用度开支皆以凡世供奉的香火来算。神官们身上皆带着盛功德钱和香灰的香火包。这香灰亦有讲究:需研得细碎,洁白如雪,矿灰、炉灰和得匀的方才算上品。此外,水沉香、白檀香烧出的灰却又贵些,神官拿这灰去购置诸物,便如人世间的通货般。

听这一叫,星官们皆火急火燎地摸起了蹀躞,这一摸却教他们登时瞠目结舌,身上的香火包不知何时已然不翼而飞。

他们猛然抬头,却见玉楼迢递,艳红的圆华花漫空飞舞。大司命在遥远的云尖上对他们莞然一笑,手里拎着一串用墨线结起的香火包,神色狡猾,如一只狐狸。

“这……司命星君沾染了凡世秽气,竟做出这等东偷西摸之事!”星官们手忙脚乱地叫道,慌忙指挥天将道,“去追他!去请增长天王、广目天王来!若是人手不足,便请云峰宫灵鬼官一齐来!”

碧霄如海,雪云似浪,玉麟金马仿若鱼儿,在空里翱翔。烟氛拥簇中,易情坐于云端,他将香火包一只只解开,突而喜上眉梢,从包中取出一枚宛若圆球的轩辕镜来。

此镜能映人间景色。他摩挲几下镜面,其中影影绰绰,渐而泛出山光水色。他从其中望见雨霰疏疏,弦管花城,望见车马欢哗,行客如织。最后他望见了在阴森地宫里搏斗的祝阴和左不正。刀光剑影间,两人浑身浴血,穿行于泼火中。

“须救他们才成……”

易情喃喃道,站起身来。

临近午牌,天记府头门处人流如潮。黑衣杂役和胥吏捧着红榜纸与厚厚文牒,熙来攘往,脚步如飞。易情躲在槐树下,指尖在身上一旋,墨迹流泻而出,将素白法服染黑。他从香火袋里掏出一把香灰,打了个响指。宝术“形诸笔墨”动用,在他手里画出了一支牛骨细拉花褶扇。

易情撑开扇儿,遮住脸,大摇大摆地走上前。皂吏凶神恶煞,欲来拦他。他却手上一晃,墨汁氤氲,画出一块枣木职牒来,皂吏见了不敢轻举妄动,便皆退下。绕过照壁,入了大门,便见得几个胥吏钻出膳房,嘴里仍嚼着蜜馓子。易情走过去,揪住其中一人,拱揖道:

“官人,敢问这天记府里如今是何人当事?”

胥吏蹙着眉,将一口馓子咬得咯吱作响,含混不清道,“还能是谁当事?自然是文昌宫第二星神君,次将星君呀!司命星君没了影儿,在那之后皆是他来理事。”

易情听得默然无言。次将星君?那厮司掌金石丝竹,生性散漫好逸。要他批文书,还不若教他击鼍鼓、跳云门舞。

以前次将星君闲来无事,便常拉自己去饮酒。大司命推托不去,次将星君便将大瓮搬入三堂里,将府中搅得酒气熏天。有几回大司命拗不过,只得陪着一起吃百花酒。后来不胜这杯中物之力,上凌霄宝殿迟了,被太上帝罚在殿外连跪半月。在那往后他便怕了,再不敢与好逸恶劳的这厮一同衔杯了。

易情翻着白眼道:“瞧他成日里游手偷闲,也能过得了考课么?”

胥吏一听大惊,继而心头火起。次将星君如今乃天记府的当事之神,也是可这般轻慢嘲弄的么?于是当下扭头,便想瞧一瞧这冷嘲热讽的人究竟是何来头。这一瞧不要紧,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张谙熟的面庞,一下便将他吓得三魂七魄直飞,舌头打起花结,当即伏小,颤声道:

“大……大司命?”

易情猛地收起褶扇,笑如有春风熏染,眼波似滟滟湖光。他像个身形单弱的少年郎,可胥吏们皆似见了猛虎般两股战战,忙不迭拱手。

“是我。”易情点头,“我有一事相询,少司命何在?”

“回大……大人,少司命大人自您不在府中后,便去往琼花宫,与天女们在一块儿。”

易情点点头,拔步便走,留下几位呆若木鸡的胥吏。瞧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方才被他搭话那胥吏忽而伸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怎么了?”旁人惊道。

那胥吏道:“我瞧我是在发昏梦,还是不慎入了阴府?真是白日见鬼了!”

入了仪门,往架阁库行去,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槐荫如一汪碧水,在云砖上荡漾。兰桂芳香宛若飞舞蜂蝶,钻入他的心房。阁中人稀,易情钻进去,在杉木架子前翻起了章疏奏封的文书。他翻到了吏员文簿,便一目十行,将其上的名姓一个个看过去。可翻到见底,却仍不见七齿象的名字。

易情蹙起眉头。七齿象王以前并不叫此名,他也想到了此事,将样貌、任职年岁对了一对,却依然未见此人。他对了对吏员排序,忽觉不对,莫非是有人将这文簿取了线,将七齿象的一页抽去?

他再去寻其余文簿,却见一架子上空空如也,对着贴条一看,才发觉连灵鬼官的名簿也不翼而飞。

仪门外忽而人声鼎沸,像炸开了爆竹。易情摸出轩辕镜一瞧,却见门外皆是着麒麟纹银胄甲的天兵。几个司列星官在前头指手画脚,同值守门房大呼小叫。他当即了然,这些天兵是来拿他的。他是颈围缚魔链的罪人,照理应下狱看押。

易情掀开支摘窗,像雀儿般灵巧翻出架阁库。大堂上无人,他穿过屏门,一股酒气却忽而冲鼻而来。他捏着鼻子,掀开门帘,却见雅室里昏黯无光。漆帘垂落,敞口大尊、青釉壶、白地矾红坛子散落一地,酒液汩汩而出。

一个影子正东倒西歪地伏卧在楠木书案上,红缨笠子帽盖着脸,拳袖战袍松松垮垮,是乐部伶人会作的打扮。次将星君是个涂脂抹粉的小白脸儿,虽身裁八尺,却头簪梅花,一口流涎淌遍桌案。

他鸠占鹊巢,霸着第四星神君的嵌玉椅儿连吃了八瓮酒,正醉梦香甜,忽觉脸上一痛,像一团马蜂扑到了颊边狠命蛰扎。次将星君大骇,从梦中挣扎而醒,叫道:

“谁!”

暗惨惨的天光里,他睡眼朦胧,惊见眼前有一漆黑人影。

定睛一看,却见那是个少年,一身墨黑法服,举着拳头,笑容里如藏天山风刀,阴沉而凛冽。

次将星君先是一怔,继而心头狂震如崩。他记得此人,他们曾是一对儿损友,如今他坐在府里,也是替他当值。只是他记得此人从来言笑不苟。如今见了这笑,他如坐针毡。

易情展颜一笑,客气地道。

“次将星君,本司命讨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