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玄幻奇幻>欺世盗命>第十七章 桃李偶同心

曲廊之上,青绿的廊柱依次排列,如长蛇摆尾,望不到尽头。

红衣少年站在廊内,笑意和暖,如有曦光覆面。七齿象王扭过身来望他,却觉那笑容颇为令人不快。这少年如一条敛牙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张口噬人。

沉默了片刻,象王问道:“卑人曾听近侍冷山龙说过,你是天廷灵鬼官,是罢?”

“是。”祝阴并不遮掩,坦然地点头道。

“那你知你如今在府中侍奉的那人…文易情是何人么?”

“呵。”祝阴轻笑,“是个烂人。”

七齿象王结舌语塞,不想他既然甘入府做文易情的小厮儿,竟还对此人表露出如此明显的厌恶。臃肿男人略略一顿,旋即又道:

“既为天廷灵鬼官,你又对你那师兄心存嫌隙,为何还要留候他身边?”

祝阴说:“当天廷的狗,和当烂人的狗,又有甚么分别么?都一样是做狗。”

“不过嘛,你有一事说错了。”那红衣少年在廊柱间踱步,光影在他身上流转,他的神色也明灭不定。“祝某侍奉的,从来就只有神君大人一位。至于要暂且屈居谁人之下,不过是祝某一时玩心大起罢了。”

这少年言辞尖利,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七齿象王沉默片刻,又抱着手,道,“小兄弟,卑人与你说实话罢。卑人那贤侄左不正神力惊世,是注定要铸神迹之人,她选了你那来历不明、号称铸过神迹,实则只在街头做过乞儿的师兄,那也是她一时玩性大起!她迟早要拣个门当户对的夫君,为左氏留下子嗣。不如这样,卑人予你与你那师兄黄金百镒,纱罗二十匹,你们便离开左家,再回天坛山,可好?”

红衣少年却轻巧地在廊上跳了几步,踩着影子,并不看他,道:“这事由不得祝某。是师兄那臭虫想来这里,阻你召鬼王,祝某也不得不跟来罢了。”

“他想阻止卑人召唤鬼王?”七齿象王听了此话,眼放精光,将鼻烟壶往旁重重一放。

祝阴摊手:“那臭虫的心思,祝某怎地知晓?你要不要去问他?”

他忽而微微一笑,颊边漾起笑涡。

“唉呀,祝某忘了,他现在被您杀了啊。”

七齿象王忽而桀桀低笑,笑声像低低的虫鸣。

“想阻止卑人铸神迹?真是蚍蜉撼树。”

男人望着湖面,缓缓地摩动着手,“其结果便是他死不瞑目。左家依然会召出鬼王,让左不正将其灭去,铸得神迹,从而得以升天。”

“既然我那贤侄左不正总归要将鬼王除去,灵鬼官大人,您和您的师兄就不必插手了,不是么?”象王说。他的眼里闪出狡狯的光,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红衣少年却摇头,依然微笑。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便忘了被大力鬼王弓磐荼毁去的大梁城么?”祝阴说,“召了鬼王出来,便撇在一边不管。您还想…让荥州成为第二个大梁城?”

一个声音忽而自暗处飘来,沙沙哑哑,还不时挟着几声呛咳。

“说得不错。更何况,这世上的福祸皆有定数。咳…鬼王是大祸,要召出大祸,究竟要耗去多少福气?”

水波微皱,粼粼的波光洒进游廊。一个影子扶着青碧的廊柱慢慢地走过来,每踏一步,都在石砖上留下一个浅红的血脚印。那人的脸色煞白,像一抹虚无缥缈的幽魂,方才从地府中脱身。

两人见了那人影,神色皆十分精彩。七齿象王愕然失色,祝阴却只是微笑,仿佛这已在他意料之中。

易情扶着柱,缓慢地走到他们跟前,勾起唇。一个虚弱却张扬的笑意在他脸上浮现。

“姑丈人,您死不瞑目的侄女婿方从刀山火海中脱身,便赶着前来拜谒您了。”

话说回半个时辰前。

易情被人磕破了头,按在冰凉湖水里。

身后那人拔刀出鞘,毫不留情地刺进他背心。就在那一刹间,易情拼力凝神,运起宝术,一抹游蛇似的墨迹从指尖探出,悄然裹上刀尖,将那刀画短了一寸。

刀刃入肉,剧痛如沸铁浇身。所幸有宝术相护,那刀才不致刺穿心肺。因只画短一寸,那人拔出刀时,竟也未发觉他在刀上动了手脚。易情被他捆了石头,抛进湖里。坠水时的那一刻,他奋力转头,只见沙尘般升腾的水花间,冷山龙戴着银面的脸若隐若现。

七齿象王果真想要他的命!

易情咬着舌尖,要自己不失去意识。他画断了缠在身上的巨石,拼命地凫水,藏身于崎岖的灵璧石之下。冷山龙在岸边候了许久,他伤痛难当,靠着山石低低地喘气,几度欲要昏厥。

待冷山龙走后,他歇了片刻,用衣袖布片画了伤贴,费力地裹在伤处。待上了岸,他几乎用尽浑身气力,这才顺着游廊走到戏台前。

此时他立于象王跟前,因失血过多而两股战战,却强撑着不倒。他在椅靠上坐下,交握着两手,脸色淡然无澜。

“姑丈人,别来无恙啊。”

“侄女婿,”七齿象王略定了定神,笑道,“瞧你怎地浑身湿漉漉的?见你姑丈人前,不必特地沐身的。”

易情咳了一声,勉力微笑,“方才的话,小婿还不曾问完。既然召一次鬼王需耗去人世福气,那我能问您一事么?”

七齿象王撑着脸,用指节点着下巴,笑吟吟道:“请讲。”

易情说:“凡世的‘凶年’,是因你而起的么?”

一阵寒风拂过覆雪的垂杨,穿梭在游廊里,横在他们之间。七齿象王噙笑,衣上的金丝如意纹闪着耀目的光。

“所以人世的荒年才会来得这么快。”易情望着他,墨黑的眸子像两枚极深的墨点,里面仿佛酝酿着翻腾的怒涛。“不过十年,福气便耗尽,人世只余凶荒。”

他想起十年前,灾荒降世,天坛山众人曾惨死于自己眼前。

七齿象王却哈哈大笑,“十年前有凶年么?侄女婿,你别含血喷人呐。召鬼王一事,与凶年毫不相干!”

易情只是冷冷地看着男人,目光仿佛两柄利刀,刺穿了虚伪的诳言。

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十年前他沥尽心血,便是为了阻止夺去世间众人性命的凶年。而如今有人却要重蹈覆辙,将天下置于祸乱之中。

“世上铸神迹之道甚多,为何你要执着于召出鬼王?”

易情忽而厉声问道,却因牵扯到背上伤口,痛得眉头紧蹙,浑身发颤。他忍着痛,怒火烧得更甚。

臃肿男人望着天,慢慢地道:“因为卑人…想教天廷知晓、要他们震动。”

“想要那群天廷狗官知晓,在鬼王面前,他们屁都不是。左不正能杀鬼王,会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强。而教养出左不正的卑人,又要胜于这天上天下的任何一人!”

易情冷笑一声:“所以呢?你是想说,你不信神,只信人?”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要将人世搅得一塌糊涂?”

日光落在湖面上,像闪烁的碎银。七齿象王摇头,龇牙笑道:

“不,卑人不信人,也不信神。”

“卑人只信自己。”他说,“信自己能笑到最后。”

树影朦朦胧胧,透过花窗映过来,像一副装裱的水墨画。阴暗的天幕下,一切都像笼罩在云烟里。易情长长吁气,将痛楚暂且压下,忽而睁眼道:

“姑丈人,那我便来同你打个赌罢。”

“打赌?”

“不错,你不是在颍州里扬言,你曾是天廷灵官,若是赌胜了你,便能将胜者荐入天廷么?”

七齿象王深深地看了一眼祝阴,只见那红衣少年似是对此漠不关心,只是蹲在湖边,用石子儿掷着假山玩。

“是啊,确有此事。”七齿象王望着在苔岩上迸溅的溪流,缓声道,“卑人曾设下过许多场赌局,可无人能胜过卑人一回。”

无数人为升天名利,不惜赔上性命,也要与他一赌。可惜历经千百场赌局,依然无人能打败他。

浑身水漉的白袍少年道,“那咱们便来赌一场罢!”

七齿象王徐徐抬头,打量着面前这少年。他虽身负重伤,腰板却挺得削直,像一道不屈的雪峰,气魄直插云天。

“赌甚么?”

“我只会赌一个结果,”易情说,嘴角弯起讥诮的笑,“那便是‘你输,我赢’。”

“我赌你绝无可能铸成神迹,也全然不能再踏天磴。要立下神迹的人,”白袍少年用拇指点了点自己,“是我。”

寒风拂过,将朦胧烟水在湖中铺开,天地像笼上了一层白纱。七齿象王先是愕然,旋即大笑.“那卑人便要赌相反之事!”

“卑人要赌,尘世间铸得的神迹定会花落左家,你小子空有名头,可绝铸不成神迹,一辈子也不可能!”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七齿象王挥手,几位仆侍从游廊的一头转出,捧着盛牛血的骨碗上了前来,将碗放于他们二人跟前。两人站起,神色凝重,仆侍们抬来方桌,摆好神位、蒲垫,两人各自发了诅誓,道:“今日神判,胜者为王。不遵诅誓,存殁俱殃。”这样便算是在太上帝前立下誓了。

两人捧起骨碗,七齿象王问道:“赌注是甚么?”

易情说:“既然是事关升天的大赌局,赌注不能太轻。就赌性命罢。”

象王听了,神色沉重,却也点头。下凡间之后,他不曾输过,因而也不觉惧怕。易情则颇为轻松,不过是一条性命,过后他向天书赊了便是。

待立罢了誓,赌局便算得成立了。易情伤势恶化,额上渗出豆大汗珠。他撑着地,气喘连连。一旁的七齿象王则从容起身,将手上的玉扳指又转了一转,道。

“咱们的赌局,是从现在开始么?”

“是…是。”易情齿关打颤,艰难地道,“在太上帝面前立过誓后,便算得开场了。”

七齿象王背着手,笑意渐深。

“噢,既然如此。那卑人便赢了。”

易情倏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七齿象王险恶地笑道:“赌局的内容,不便是让对方铸不得神迹么?那卑人现在就将你送往黄泉,留你在地底慢慢立神迹,不好么?”

痴肥男人一挥手,上百道黑影便如群鸦般从廊顶跃下,廊柱后转出一列黑衣人。左氏家臣齐整地排开,连弩强弓已然对准正跪坐于蒲垫之上的易情。

七齿象王笑容和蔼,摩挲着下巴,“侄女婿,今日早些时候,卑人已杀过你一回,可你却未死。于是卑人想,是不是草草杀你,你会怨魂不散?因而只有在太上帝立下的誓前杀你,你才会再翻不得身。这法子真是妙哉,妙极!”

黑衣人们紧围上前,刀剑像微弯的月弧,寒光逼人。易情欲起身,可伤痛难支,一个踉跄便又跌回原处。

七齿象王笑吟吟地对黑衣人道。

“杀了他。”男人端起瓷杯,细细地吹茶,喃喃自语道。“也是时候该为贤侄…选第九个女婿了。”

数十枚羽箭陡然射出,镞头上寒光宛若天星。

铁剑直刺而出,长刀劈裂寒风。一刹间,无数兵铁刺至眼前。

但也正是在那一霎间,一阵疾风陡然掠起,近易情身侧的刀剑倏然碎作万段。铁屑如沙,纷纷落地,在游廊上当啷作响,如奏起了一曲乱弦急歌。

黑鸦鸦的人影间忽而现出一抹艳红,像是漆黑的夜里陡然绽开一朵剧毒的罂粟花。

红衣少年持银鎏金剑而立,横在易情身前。不过挥出一剑,他便将百十柄利刃尽数劈碎。红绫如蛇,在风中游弋,那笑容从容而丽,却凛冽犹如霜风。

七齿象王的瓷盏落了下来,碎瓷铺了一地,像洁白的雪片。

“是谁要杀师兄?”

祝阴微笑道。“这等好事,怎地不带祝某一个?”

黑衣人们怔愣了一瞬。人群中有人高叫道:“让开!咱们要杀他!这儿关你何事?你若是想杀他,咱们一齐上便是了!”

“关祝某何事?”红衣少年重复了一遍,笑意渐浓,“师兄的事,自然关祝某的事。”

杀气突而四溢,林中飞鸟猝然惊起,羽翎扑动,振翅长鸣。不安的扑翅声中,游廊中一片肃杀。

“他要如何活,我管不着。”

祝阴莞尔一笑,那笑里却透出了阴狠。他提剑而立,剑刃上流淌出妖冶红光,像一片刺目的血痕。

“可他要如何死,却须得拿捏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