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玄幻奇幻>欺世盗命>第五章 鸳鸯错比翼

自打祝阴搬来后,画摊后的棚子里便闹得一片鸡飞狗跳。祝阴是个虔信徒,每日寅时便会爬起来在神龛里点好香柱,斟上清酒,跪在蒲垫上念念有词。易情被他吵得睡不着,拿寝衣盖着脑袋,每日起来时眼下都有一片乌青。

他想撵祝阴走,可祝阴偏在那儿乞皮癞脸地不走。易情打不过祝阴,虽心中忿忿,也只好作罢。

天还只蒙蒙亮,几绺晨光爬上瓦檐时,一声凄厉惊叫划破梦乡。

易情浑浑噩噩地醒来,爬下床榻。祝阴已然不再棚中,约莫是去了哪个山头继续大杀妖魔。他寻了件破了夹层的袄子披在身上,瘸着脚拨开篷子的布帘。朔风低号,像脱缰的野马般在街巷里横冲直撞。四处又干又冷,青石巷里蒙沉沉的,像被冻褪了色。

他探出头去,却被不远处的一抹鲜红刺痛了眼。地上血水横溢,倒着具尸首。那似是个着绣锦盘领袍的公子哥儿,两只眼高高地凸起,关节被扭断,折向了诡谲的方向,像断了手脚的偶人。血迹蜿蜿蜒蜒,染遍了南街,怵目惊心。

几个挑炭的农妇见了地上的尸首,惊惶地尖叫。铺房里冒出了不少人头,惊惧的目光投向街里的血泊。来市朝的人愈来愈多,像乌云一般聚拢在尸首旁议论声蜂起,易情裹着袄子,瑟瑟发抖,只听得旁人窃语道:

“唉,这血流了一路,候月台那儿亦有血迹…”

“听闻这公子与左家结了仇,先几日还在南街上大闹,叫七齿象王将他家弟还来,可一眨眼…就……”

攒动人头间,几对惊疑不定的眼睛转到了一块儿,疑窦的目光交织,仿佛在空中擦出火花。人群静默了一瞬,有人犹疑着开口道:

“是…是象王杀的他么?”

一股恐怖之情如海潮般涌将上来。一时间,街里没有人说话,只听得牙齿打战的格格声响。

良久,有人颤着声道:“约莫是。这小子前些日子在市集里叫嚣,说自己已接了左氏七齿象王的赌约,若是赢了,他便要叫左氏血债血偿,还回他那失踪的兄弟来。可若是输了,他…他也不曾说过代价是甚么……”

地上的鲜血仍在流溢,易情看得心怵,紧了紧身上袄子,转身欲钻回棚中,却忽而听得一旁有人低语道,话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可是…要是赢了那七齿象王的赌约,是不是从此便大富大贵,有享不尽的钱财?”

易情倏然回头,却见几个脸上黑黢黢的贩夫别着脸,凑在一块儿说话。那被炭灰染污的面颊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羡艳之色。有人兴奋道:

“既然如此,死了又有何妨?”

“拿贱命一条,换得尊荣一世,这买卖划算得很哩!若要小的去和七齿象王赌上一赌,小的高兴还来不及!”

一时间,街里许多人竟拿钦慕的神色望着那尸首,仿佛已然忘却了左氏的毒辣手段,而那惨死的公子在他们心里也算得个英烈人物,不过是时运不济,在与左氏的赌局中不慎失手罢了。

市钟声未响,面色惨白的保甲便引着几个胥役前来,将那尸首卷在蒲席里,拖走了。胥役摆出一副凶煞模样,唤来几个挑粪的倾脚头,吩咐他们打来河水,将街上的血迹给洗了。

血痕虽被洗去,可街里的贩夫依然心事重重,那一下便能享得一世富贵的赌约烙在了他们心上。浓墨似的乌云堆在天顶,仿佛随时会倾坍而下。人人都在隐隐猜测那死尸的来历,那公子曾同左家结仇,候月台亦离左氏在荥州中的宅子颇近,凶犯的名字仿佛呼之欲出。左氏心狠手毒,七齿象王又曾大肆宣扬过赌约一事,说只要胜过他便能得入天廷,可若是败了,也需付出些代价。那代价便是活人的性命么?贩夫农妇们议论纷纷,可只说了几句,便又惊惶张望,仿佛生怕这些闲话被人听了去,遂再不敢多言。

天阴沉沉的,乌云含着雨,将坠未坠。易情索性将画摊收回棚里,往棚顶铺上油纸。篷子里四处透风,冷得过分,他便只得在缝隙里一一塞上芦花草絮。

三足乌蹲在床头,缩着脖颈,道,“外头是不是死了人?”

“是啊。”易情说,却没什么表情。

乌鸦有些不安,“是不是遇上了荒年?我听说,人间总有些时节是不好的,到了那时候,天底下就会死许多人……”

易情只是摇头,“与那没甚么关系。”

搬来木板,挂好布帘,棚子里暗沉沉的一片。玉兔趴在地上,小口地舐水洼里的雨水。易情点上油灯,将祝阴从天坛山里搬来的神君泥像不客气地踢到一旁,端起木板,铺上麻纸研了墨,开始写字。三足乌跳到他身旁,看他在昏黄的火光里奋笔疾书。鸟儿识得几个字,认得他是在写些古旧的故事,昆仑的不死木,四足无爪的混沌,吃下守宫的大傩仪式……它一时看得入神,竟忘了说话。

烛影深深,黑暗像水一般裹在易情四周。他写着字,忽而缓缓道:“我想起了从前。”

“从前?”三足乌问。

雨打在棚顶,像放炮仗一般噼噼啪啪地作响,可棚内却是静的,像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易情望着在麻纸上游弋的笔尖,道:“从前,我在金陵钟山里有一间竹屋。我在那儿写了许多这些故事。只是无人替我理过手稿,多半是已佚散了。”

三足乌叫道:“你写这些玩意儿来有甚么用?又没人买,还不如画些春戏画,这才挣得了钱!”

易情望着摇烁的灯花,墨黑的瞳子里像浸满了哀伤。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点头,“不错,无人知晓,但我在那之上花费的工夫…已逾万年。”

雨声在棚外沙沙地奏响,乌鸦只当他说些怪话,这厮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时而说自己是最厉害的神仙,时而说自己曾是无为观中弟子。可若这小子只离了无为观十年,又怎地能在天上耗费万载光阴?

黄昏的时候,祝阴回来了。他踩着霞光,身上却全是深红的血,一袭红衣斑驳,像被洒上了墨点。农妇们见了他,恐惧地尖叫,祝阴却置若罔闻,提着一串儿妖魔的头颅,轻盈地在手里甩动,哼着小调,像个天真的孩童。

这回他去了长山,那里的农户近来在谷场里被这些出没的红毛浓须怪咬伤,有不少农户去庙里跪拜求护佑。恳求声传到了云峰宫,龙驹把活儿交给了仍在人间的祝阴,祝阴清早起来拜神君像时,望见香灰徐徐落下,无风自动,在五级阶上拼成了几个字样:“杀怪”。

于是祝阴便动身前往,利落地解决了横行的鬼怪。要杀尽天下妖魔才能再见神君,因而他很乐意。

今日他又离神君近了一分。祝阴在心中暗想着,脸上笑容愈发甜蜜。

可待他走到画摊前,欲抬脚迈入棚中时,一桶凉水突而泼来,将他浇了个落汤鸡。

易情提着水桶站在摊后,冷冷地道,“身上这么脏,便别爬上我的床。”

三足乌和玉兔爬上他的肩头,瑟索着点头。它们夜里和易情全都挤在一张罗汉床上,可不想被血腥气冲歪了鼻子。祝阴先前霸道地将床占了大半,还在床头放上了几只神君泥像,已叫它们怨声载道。

祝阴神色暗了暗,可竟也强按下了火气,冷冽而危险地微笑。毕竟棚子里仍摆着神君像,是他考虑不周,可不能着一身污衣便去拜谒他所崇奉的神君。易情往棚子后一指,道:“那儿有口井,去汲了水洗净后,再进棚来。”

酒肆的篝灯亮了起来,祝阴去了井边,易情瘸着脚跟在他后面,监督他将自己头脸洗净。祝阴弯下身,移开井上石盖,汲了一桶水上来,竟也不回避,开始解衣衫。艳红的明金缎袍垂落在地,玉石一般润白的肌肤露了出来。

易情的眼像是被那大片的雪白灼伤了,他猛然捂眼,叫道:“你做甚么!”

祝阴解下束发的红绫,似笑非笑地将脸转过来,道,“祝某在做甚么?自然是谨遵师兄的吩咐,将身上污血冲净呀。”

“可…”易情一时结舌,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一抹绯红已然攀上脸庞,他叫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伤风败俗!”

那水井虽在棚子之后,可不知何时会有人来。易情捂着眼,指缝却悄悄挪开了分毫。祝阴这厮第一眼看去像条柔脆的豆芽菜,可褪下衣衫后,却也见得一身肌肉紧实,矫健如鹰,果真是天廷武官出身。分明是孟冬时分,他却丝毫不畏寒,不打半个冷颤。

蹬去络,祝阴赤着足站在地上,用水瓢舀起水,往身上泼。他洒了一瓢,发觉易情仍站在一旁,便皮笑肉不笑道:“那师兄,您莫非没听过一个词儿么?”

“什么词儿?”易情问。

祝阴笑盈盈地道:“…非礼勿视。”

易情瞪着他,看他抽下覆眼的红绫。那对金阳似的眸子露了出来,却没多看易情一眼。祝阴将绫带扔进水桶里,再用手指捋净,平缓地笑道,“祝某愿将身心奉予神君大人,这身子也是属于神君大人的。”

他抬起脸,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颊边,莞尔一笑:

“师兄,您再这样盯着看,恐怕不合礼数罢?”

易情放下手,剜了他一眼,闷着气转身走了。到了画摊前,他闭眼凝思了一会儿,将两只手作扇形,递到嘴边,深吸一气,往街坊里喊道:

“不好了,走水啦!”

整条街的贩夫走卒望向了他。

“小兄弟,哪儿走水了?”对街的酒肆里,几个酒保听到他的喊声,慌忙奔出来看。

易情往东面一指:“那儿有贼人燔了人房舍,浓烟滚滚,很快便要烧过来了!”

他指的正是人家屋上的通孔。正是夕食时分,家家户户忙着煮饭菜,炊烟袅袅。

酒保们却信以为真,赶忙冲上街来。贩夫们亦撂下担子,神色惊惶。易情往棚子后一指,道:

“大家莫慌,那儿有处水井,咱们汲些水来,灭了这火!”

听了他这话,一伙人神色神色激昂,叫道:“好!有难同当!”说着,便提起各家缸桶,急匆匆地往棚子后冲去了。

易情却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迈进棚子里坐下。他心情大好,才不去管祝阴那厮是不是被人赤条条地逮住了。他往灯盘中添了些油,铺开麻纸,提笔继续写他那些稀奇古怪的志怪故事。棚外倏尔狂风大作,骚动声四起。

三足乌呱呱大笑着飞入棚里,落在木板上。

“祝阴那坏小子的脸色,颇为精彩!”它道。

易情得意道:“那狗入的厮害了我几回,我若是不坑害一回他,我便不配姓易!”

乌鸦道:“哼,你本来就不姓易。”

易情话锋一转,问:“他被人光溜溜地捉住了么?”

“没有,那姓祝的坏东西藏进风里遁逃啦!”三足乌又扁哑地笑了几声,“不过他约莫是气坏了,脸像猪肝一样红!”

一人一鸟对此很是满意,捧腹大笑了一阵,玉兔将头藏进了毛发里,笑得一个劲儿地打颤。过了片刻,三足乌又道:“话虽这样说,那坏东西定不会放过咱们,还会回来同咱们住的。你被牛皮糖巴上啦!”

易情唉声叹气,“我有甚么法子?他不杀我,已算得大慈大悲了。若无我画下的那千百道红线,他明日便要抢过画摊,蘸着我的血作画。”

三足乌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俩本来就命定如此?”

易情直直地盯着三足乌。

乌鸦道:“你先前不是说了么?天书只能写上可能发生之事,若是命里绝不可能有缘的人,画了红线,那线也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你却能画出一大把红线!”三足乌尖叫道,“你俩命中注定该有这么多红线的罢?简直是…是……天造地设!”

易情一把抓住它的鸟喙,不教它说话。

“胡说八道!”他斥道。

玉兔学舌道:“胡说八道!”易情看向它时,它格格地笑了起来。

于是易情满意地点头,“不错,我与他命里无缘,不过是强扭的瓜。什么天造地设?就是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