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玄幻奇幻>欺世盗命>第九章 插手起风澜

青嶂间飞瀑流泻,素珠迸溅,云氛盘萦。

围台的金漆柱旁,两个人影默然观战,清风拂动袍袖,金丝纹边灿灿生光。微言道人捋着白须,望着台上乱景沉吟许久,在旁的棠衣弟子则背手微笑,若有所思。

台上人影如云,修士们于彩光四溢杂乱奔走。有个白袍少年被乌鸟衔在空中,抱手俯望下方,眉眼含笑,意气飞扬。祝阴仰起脸,覆着红绫的双目向着那白衣少年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良久,祝阴忽而发问:“道人,敢问大师兄的宝术究竟为何?”

微言道人一愣,拍着脑瓜子道:“唉呀,老夫忘了,你入门得晚,没见过你师兄,不知道这事儿呐!”

老者长长吁气,闭目道:“是叫…‘形诸笔墨’的宝术。”

“笔…墨?”祝阴略一忖度,笑道,“听来像是个能画饼充饥的幻术。”

“看似如此,实则不然。”微言道人将花白的髭须仔细地一根根捋平,“老实说,老夫也对他那宝术瞧得不大明白,与其说是能将画儿、字儿从纸里掏到手中用,还不如说,他能改易因果,革天变地。”

胖老头儿从腰里解下根藜杖,老茎头指向天穹,问:“祝阴呐,你瞧那是甚么?”

祝阴瞧不见,可却能察觉他伸拐时掠过面庞的清风,遂答:“是天。”

微言道人笑呵呵道:“在你眼里,是一片穹顶,可在你师兄眼里,却兴许是一面书页。”

书页?祝阴眉头微蹙。

“在你师兄看来,这天地兴许就似一册书。山川草木,虫鱼鸟兽,都不过是神明造世时留下的墨迹、形画、字眼。”微言道人叹道,“升天之前,他曾同老夫述过自己所见之景,可老夫究竟是个凡人,他所见究竟如何,实在难以想出呐。”

祝阴默然不语,垂头望向腰间犀带。他将短剑拔出了鲨皮鞘,积雪似的寒光映亮了道人双目。那是一柄降妖剑,刃身上篆着天官符首、弯曲的密咒与神物画,有隐隐的血光在其间流淌。

“弟子认为…”祝阴突而抬头,语气斩钉截铁,“如今在圆台上的那一人,绝非昔日的大师兄。”

微言道人惊愕,被他周身散开的戾气吓得肚腹一抖,“这…这话怎地这样说?虽说那小子如今落魄了些,穿的道袍也不干不净的,可那神色、语气…错不了哇,那就该是你师兄!”

见祝阴依然沉着脸庞,老头儿挠了挠面,压着发颤的心尖,大胆地道,“祝阴,你是怎么啦?自从见了那小子,你便变得十二分的古怪。当初你还不是个鹑衣百结的小修士,踩着草履从三晋一路翻山越岭地过来,说着对无为观的大师兄十分倾慕,拗着老夫,一定要拜入咱们门下的么?如今他回来了,你却不高兴啦?”

老头儿还记得那时,祝阴只是个只到他膝头的小不点儿,身上套着件发皱的布袍,跌跌撞撞地攀上山来,脸上净是被树枝划破的细小口子。祝阴闭着眼,两道淡淡的血痕淌在颊边,似是个蓬发垢体的小瞎子。

小孩儿说他一路流离,在山下见到了许多文易情的石像,对这无为观的大师兄心向往之,也想来学手厉害宝术,只盼将来有一日能荣登天磴,攀上天廷。

祝阴对他的出身闭口不提,对妖魔之物却怨愤异常。他天资极好,灵气充沛如泉。微言道人想教他念咒诀,可这小子招手便引来一片如墨黑云,停在在破败不堪的无为观顶。大风狂嗥而过,掀开几蓬茅草,当夜下了倾盆大雨,雨水从梁顶奔涌而下,敲得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把无为观人打盹儿用的茅草堆浇了个水漉湿透。

小瞎子顶着风雨,在荆梁屋前蹲坐了三日,像一块孤苦伶仃的小石头。他望着云雾迷的天坛山林,一遍又一遍地执拗发问:

“大师兄在哪儿?我要见他。”

微言道人悲痛地将茅草在观门外拧干,拖着肥重的身躯蠕动到屋顶,一把把地仔细铺上去。

“你师兄跑天上去啦!要想见他,便去观里去拜他罢!”

“他死了?”小瞎子浑身一抖。

“没死,约莫这时在天上胡吃海塞呢。已上了青云的人,哪儿还有顾着红尘的道理?”微言道人瘪嘴,心疼地拍起了落灰的短须。“唉,只不过,啥时他能顾着点咱们这破落门派,捎点财运来便好啦。”

小瞎子连屁股都没挪一下,撑着脸,对茫茫雾霏喃喃道: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直到他肯望凡尘一眼为止。”

暮去朝来,光阴如石火般转瞬即逝。荆梁屋旁盖起了洁整的大殿,进奉的香火愈来愈多,袅袅青烟与山间水雾交融难分。无为观的声名愈来愈响,香客如云而至。

祝阴从小矮个儿长成了挺拔少年,身上的灰布袍换了身绸衫乌靴,眉目愈发有致,他有着新月似的弯眉,挺秀的鼻梁,总噙着笑意的薄唇,每一处都似是从玉里雕出来的。来进香的女子见了,常羞得面上落霞,用红绡掩着颊偷瞧他。

只是他白生了一副温柔和顺的面貌,内里却有副黑心眼子。他极恨妖鬼,心里对着这些非人之物充满鄙夷。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只木兰箱,说是章帝留下的神物,里头是一柄降妖剑,黄金铸柄,百炼钢刃,传闻天廷灵鬼官腰间尽携此剑。祝阴得到这剑刃后,便时常拎着下山,回来时一身血污浸润红袍,锋刃上的血珠不曾沥干一回。

他变了,缠绕于身的戾气愈发深厚。微言道人常瞧见他拿鬼怪的头颅当鞠球踢,还将妖异的皮血淋淋地扒下,蒙作鼓皮。

微言道人不曾想到,这总嚷嚷着要见大师兄一面的弟子,如今却似生了一身的尖刺,教人难近,还对归来的易情充满疑心,总觉得那是化形的妖物,一副深仇大怨的模样,虽脸上含笑,看着却似是在暗里磨牙,恨得要将那人拆吃入腹。

清风掠过,槐花飞旋,如细碎落雪。

花瓣落在祝阴覆眼的红绫上,他轻轻一掸,在鼎沸人声中,又仰首向着那飘飞在空的道士少年。

“道人,若他是师兄,祝某自然欣喜若狂。可如今祝某却不能将他认作师兄,您莫非没看到…他颈中的那条缚魔链了么?”祝阴沉声道。

微言道人嘟哝:“看…是看到了。那是只有妖魔才会缚上的链子,可…老夫总觉得指不定是天廷出了甚么差错,把那浑小子错作了个钳奴……”

祝阴淡淡道:“那人身上有邪气,被缚魔链暂且压着。血的气味也不似是人血。更何况”

他将手里的降妖剑翻给微言道人看,百炼钢刃上浮现出妖冶的红光。曾有数以万计的妖魔丧于次剑之下,妖血淌过剑脊,留下宛延的真名。

此时剑刃嗡鸣震颤,似在怡悦欢欣。它渴求着妖物的鲜血与性命,嗜杀是它唯一的本性。

“…降妖剑认得每一个饮过血的妖魔。从见他第一面起,我便明白了……”

祝阴向着台上凌空的道袍少年,面上如蒙阴翳。

“我曾在何处…杀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