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曾经也见过这么脆弱又奄奄一息的李异，似乎也这么惶然地接住过他，似乎，也这么撕心裂肺地喊过他的名字……
是什么时候呢？哦，那个时候他们还在渭城，明明他因为帮自己挡下了致命的一击而重伤倒地，但那个时候，自己却还在怪他为什么不救周澄澄……
“李异？李异！李异！你怎么了李异？”阳关一把抱住他阻止他下滑的趋势，一边晃着他的身体试图晃醒他。
“让我看看……”靠在旁边一棵树上的林白崇挣扎着清醒过来，扶着胸口挪到李异旁边，给他把了把脉，原本就皱着的眉拧得更紧了，“怎么受了这么重的内伤？他是不是经脉特别脆？然后刚刚强行催动了内力和人对抗，所以经脉逆流了。”
“强行催动了内力？”阳关抬着头看林白崇，表情有些茫然。
“阳关。”陆霁却突然发现了什么，喊了他一声，声音有点低，“你衣服破了。”
阳关低下头，果然，他胸口的衣服被撕开了一大片，就连里衣都破了，露出了他惨白的皮肤。衣服的裂口并不平整，应该就是刚刚被刘莫的利爪划破了。
但是，他没有受伤。
那怕卓尔的动作再快，既然刘莫都把他的里衣划破了，他都不可能一点皮都没有破。
阳关又想到刚刚在怔愣中突然感受到的那种闷闷的感觉，那应该是被内力包裹住的感觉，但是比起刘莫铺天盖地仿佛要把他啃噬殆尽的内力，另外一股内力同样很强大，也很强势，紧紧地把他包裹在里面，那种气息熟悉得让他心脏都痛了起来……
所以，在刚刚千钧一发的时候，是李异拼命使出内力护住了他吗？
可是他知不知道，就为了保护他，他这辈子……就再也用不了内力了？
“林谷主……”阳关觉得说出口的声音哑的不像是自己的，“您救救他，救救他，他快要没有内力了，您救救他……”
只说了几句，阳关的喉头就哽得不像话，他用力抱住李异，将脸贴在他的头发上：“他不能没有内力啊，您想想办法……”
这回轮到林白崇有点莫名其妙了，老头咳了两声，在弟子的搀扶下努力站直身体，又把了把李异的脉象：“他内力不是在的吗？虽然受了点内伤，但是还是充沛的很呢，哪里就没有内力了？”
阳关使劲眨了眨眼，眨掉了两颗泪珠：“可是……在服用仙草玉莲之前，他不能使用内力，否则就会内力尽失……”
“……”阳关的话显然超出了林白崇的理解，老头儿拧着眉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江湖上的确有一些能够暂时抑制住人内息的迷药之类的，但是据我所知，除非伤及心脉或者几个重要穴位，没有任何一种药或者病症会让人永远失去内力，更不用说是原本人好好的用过一次内力之后就不能再用了。”
“再说了，内力就是存在于人的经脉之中的。只要他不经脉尽断，就不存在没有内力的情况。换句话说，就算他暂时失去了内力，只要经脉是好的，他也能再次修炼起来。”沈琼也接过了话，顺便挥挥手让那几个弟子扶着林白崇去休息。
林白崇抬了抬手，示意自己还可以坚持。阳关则已经开始茫然了：“可是，我师父说，他服用了芙蛉……而且之前他的确心绞痛发作了一次，很严重……”
“芙蛉？”林白崇和沈琼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摸了摸下巴，元亲王却是一拍手：“哦！我听说过这个！”
“嘉裕知道？”沈琼转头看向元亲王。
元嘉裕点点头：“对，这种东西一般生长在雪山顶上的一种叫诺德花的根部，很难找，但是具有非常强大的滋养经脉的功效，不过副作用就是心绞痛。然而只要静养一个月，不出现内力的波动，芙蛉就会完全被经脉吸收，副作用就会缓解很多，最后再用温补的汤药养上一个月，就不会再出现心绞痛的症状了，还能起到洗精伐髓的效果。”
随即那张精致又贵气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怀恋的神色：“当年我身体也很不好，是父王特意朝太上皇求来了一枚给我服下，等我病好了之后就把我送到王京岛，还跟我约定等我学会武功之后保护他。可是还没等我学成，就传来了我父王的死讯……”
“哦，原来是这个东西。”林白崇倒是想起来了，随即第三次搭上了李异的脉，良久摸了摸胡须，神色恢复了轻松，“嗯，就是经脉受损了，问题不大，可以治。还有就是温补的汤药是吧，到时候让人去配。”
拍了拍阳关的肩膀，林白崇一挥手，周边几个橘杏谷弟子就把李异从阳关怀里捞出来，放在一旁准备好的春凳上，抬进了山顶橘杏谷的大殿。
阳关依旧维持着刚刚半跪着的姿势，望着眼前的虚空发呆，周澄澄把他拉了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所以，甯师父不让李异用内力，还编了用了内力就会功力散尽的谎话，其实就是为了确保李异能够完全吸收那个叫芙蛉的东西？”
刘莫被擒之后，那些私兵也完全丧失了战斗的动力，老老实实被陆霁的军队绑了起来。陆霁看了一眼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又听到哥俩的交谈，不禁补了一句：“甯师父这瞎话编的还是挺有水准的，按照李异那个性格，要是让他知道用了内力最多晚些时候吸收那个虫不虫草不草的东西，指不定浪成什么样呢。”
“而且你猜，李异知不知道甯师父在骗他？”
“啊啊啊啊！！！”阳关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狠狠踹了两脚脚下的泥地，扬起一阵灰土，一边拼命抓头发，抓狂的声音半个橘杏谷都能听到了，“甯步流那个妖孽又骗人！又骗人！！！！！！”
经过了一系列善后，等到一切平定下来，已经是三天后了，这期间李异被恼羞成怒的阳关挠了若干次，半真半假地跟阳关承认错误赔礼道歉若干次，这才让自家脾气不小的傻孩子消了气。又经过坚持不懈地死皮赖脸，成功换来甜甜的亲亲若干次。
然而尘埃落定后，橘杏谷办的第一个活动，却是葬礼。
那一百多个橘杏谷弟子，不管是受人操纵还是为虎作伥，结局都是白白枉送了性命，更何况那些人自小在橘杏谷长大，有亲人，有朋友，无论如何，都是死者为大。
所以在三天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林白崇带着伤，集中举办了这场葬礼。林白崇亲自念悼词，林谷主的两个外孙林玉晚和周澄澄按照佛道两家的仪式为这些亡者超度和祈福。以及，在那些青瞳鬼们的强烈要求下，作为赤瞳鬼一族的圣子，阳关将为这些带有蜃地四鬼血脉的人献上镇魂曲，用歌声架起他们通往冥界的桥梁。
阳关其实并没有听过所谓的镇魂曲，不过雅牙表示，所谓的镇魂曲重在声音是否能让人心得到慰藉，而不在词和曲调。每一任圣子唱出来的镇魂曲其实都不尽相同，但他们都做到了共同的一点让遗属相信，死去的人将获得的是极乐或是沉稳的安眠。
雅牙至今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阳关的时候，阳关就坐在一棵树上，晒着温暖和煦的阳光，眼睛闭着，嘴中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看上去懒洋洋的，但她就是莫名被吸引了过去。结果到了近处才发现，不仅是她，树上的鸟儿，聒噪的鸣虫，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窜来的一直小松鼠，都被他的歌声吸引住了，静静地站在枝头享受着这纯净空灵的天籁。
不过尽管对自己的声音有自信，阳关还是很用心地准备了一下。虽然那些人身上有蜃地四鬼的血脉，但本质上还是中原人，所以阳关朝自己的族人打听了镇魂曲大致的意思，并在李异的帮助下重新改编了歌词。
希望……他们能听懂。
“立余碑前，
莫要饮泣。
余非在斯，
余非眠斯。
余乃稻上曦，
余乃秋日霁。
余作千风兮，
余作千风兮……”①
雅牙他们给阳关提供了很多版镇魂曲的词，但阳关却莫名地喜欢这一版。这是从亡者的角度来告诉生者，尽管我的身体已经趋于消亡，尽管我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拥抱你，但你也不要悲伤，不要哭泣，因为我已经化作了稻谷上的阳光，秋日绵绵的细雨，化作了千风，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阳关唱歌喜欢背着手，两根食指勾在一起，有时还会晃一晃，配上娇小的身躯，看上去不是很稳重。但那惊人的歌声却像是完全不受这具身体的桎梏，从他的喉中喷薄而出，冲破层层阻碍，达到一个可以俯瞰众生的高度。
唱到第二段歌词的时候，众人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发现不止阳关一个人在唱。雅牙那群赤瞳鬼小孩儿是第一批跟着唱的，随后是青瞳鬼的那群孩子们，再然后，整个清源山上能够听到这个歌声的孩子都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一般，开始跟着唱了起来。
“余未眠于斯，
余未离于世。
余已作千风，
伴于君侧兮，
伴于君侧兮……”
唱完最后一个尾音，阳关睁开眼睛，回头看向那些跟他一起唱的孩子们。有些孩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大人一脸的严肃便也不敢笑闹。但是刚才，阳关从孩子们的歌声中，听到了他们最真诚的情感爹爹和娘亲好像很喜欢这首歌，那他们也来唱，让爸爸妈妈开开心心的，不要再难过了。睡着的叔叔姨姨要记得盖好被子，如果他们等一下会变成风，他们一定会向每一缕风好好的打招呼的！
阳关轻轻地笑了是了，这也是他选这几句歌词的初衷。逝者已逝，所有人都要学会向前看，而这些孩子们，才是所有人的希望。
等所有人吊唁完，集中火化结束，已经是傍晚了。连着站了三个时辰，饶是阳关也有点倦了，靠着周澄澄拼命打呵欠，另一边靠着周澄澄的唐鹞已经睡着了。周澄澄手里捧着一盏凉茶，感受着身体左右两边的重量，无奈地叹了口气。
陆霁带来的一千军队终于到了山下，只可惜，没赶上趟儿。昨天阳关还看到带队的老将军追着踢陆霁的屁&&&股呢，让他再变出点敌人来给他打，否则回去一定会被弟兄们笑死，说他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然而此时的老将军却一脸焦急地跑上山来，看到他们气都没喘匀就扑过来，当头就是一句：“少将军呢？”
“陆霁？下午才看到他的啊？”阳关被晃了一下，差点摔凳子底下去，回道。
“不见了！少将军不见了！我们在他帐篷里找到了这封信！”老将军也不多说废话，直接把手里被汗水濡湿的纸塞到阳关手里。
阳关赶紧打开，周澄澄也凑过来，却见一张纸上只写一句话，简短至极：
“陆霁已被我带去玉虚宫，勿念。”
落款只有一个小小的“晚”字，两人把这封信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林玉晚把陆霁绑架了/我姐姐把少将军带走了？”
“看起来是这样啊，怎么办啊？”老将军一脑门儿的汗，面色苍白，看着就要厥过去了。
周澄澄和阳关对视了一眼，同时抽了口气，周澄澄“哐”一下就把手里的茶盏子砸地上了。阳关一脚踹在条凳上，成功把唐鹞踹醒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吼出了最经典的脏话以表达内心的狂躁：
“我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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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改编自歌曲《化作千风》，文言文是自己写的，有错误请见谅。
小阳关童声合唱团~
橘杏谷篇正文到此结束，还有一篇番外，下一篇是玉虚宫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