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予当小团雀的时候,其实不止是在琉璃百合的花海里。

  最初只是无奈之举,而后归离集二人组越来越猖獗,连留云也时不时来找她评点她和归终的机关术,她又不是摩拉克斯,懂什么机关术!她躲来躲去,发现只有摩拉克斯身边是最安全的,毕竟在他跟前,再皮的皮鬼也要收敛三分。

  再怎么说,也没人敢掀摩拉克斯帽子吧?

  为了躲避吃食在前不能畅快吃的酷刑,华予一不做二不休,变成团雀直钻摩拉克斯雪白金边的兜帽里去。有时他不着神装,她就变得更小,躲他翘起的头毛后边,摩拉克斯每次都知道她蹑手蹑脚的来了,却只拿琥珀的眼眸滟滟地笑,不说谎话,却也不刻意揭示。

  在岩王帝君的沉默下,即便猜到阿姊的去处,也没人敢在帝君面前抬山君蹦跶,于是在闲暇无事的岁月里,华予有不少时间是在摩拉克斯衣饰发物上睡大觉度过的,摩拉克斯也没多顾忌她在哪,访友饮茶,厮杀海兽,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

  她跟随他也见过与他结盟的其他魔神,见得最多的是河神和盐神。

  就像山神在这片大陆上有无数个,拥有河神尊号的魔神也是如此,与摩拉克斯交好的河神是临近战乱不休的领地里最强的那位,他被治地的人类称为河伯、吕公子,是位亲切的,气质与摩拉克斯有些相似的盲眼魔神。

  在地面上的生灵饱受水患之苦,而有魔神愿与地面上的神明结盟,共同抵御恣意妄为之辈的兴风作浪,摩拉克斯自然与这样的魔神不但是盟友,也是挚友,只是他俩谈起话来便吟诗茶酒文绉绉的慌,华予每次都听到睡着,自然也不会去他们的把晤上,她听他俩谈论最多的时期,也就是被归离原三小只逼到狗急跳墙的这时候。

  就像若陀对矿石津津乐道,摩拉克斯也对各类金石情有独钟,他本身也是出类拔萃的匠者,所以当河神击败其他魔神,收拢到一方炼化后的美玉赠予他,那时河神在月下嗟叹:“在这种岁月里,即便是得天独厚的好玉,也只能用来锻造兵器,结绿自能洗涤身上的宿怨鲜血,可谁又来抚平美玉被用来杀戮的伤痛?”

  摩拉克斯自然足以应答这样的问题:“那么,若有一日,天下之器,皆藏于礼呢?”

  盛德之器,无刃无锋,若天下都是祭祀婚嫁丧葬致福的礼器,那玉石塑造成兵器也好,锅碗瓢盆也好,又有什么区别?

  即便是睡得迷糊,华予也想,不愧是摩拉克斯,是他能说出来的话。

  果然河神听完也哈哈大笑:“我昔日听闻,有人在岩君面前卖弄唇舌,说什么枯石之中,不会有生命存在,于是岩君点化巨石,令纯金之花从中诞生,看来坊间民话,原来是真的。那么,请岩君为我塑造一柄仪礼之器如何?”

  “自然可以。”摩拉克斯微微叹息,又真诚地与河神碰杯:“愿以玉作器,礼天地四方。”

  华予又在心里补上句摩拉克斯曾经说过的话——愿世间无兵戎,器为震慑,为功勋,为止戈的武道,为无垢的护国之心,不为屠戮。

  不过点石生花这事是真的,她亲眼见过,不说石花算不算生灵,单纯就事论事,摩拉克斯有时候吧,是真的挺杠的……

  推杯换盏,在琼酿弥漫的芬芳里,华予听着飞泉鸣漱玉,她翻了个身。

  后来华予也亲眼看到摩拉克斯是怎么雕琢那把结绿之剑的,他的专注程度,是若陀看了都发酸,她看了都想咬自己手里垂棘长枪,虽然那也是摩拉克斯为她打造的。或许是寄托了更多,所以他更为珍视吧。

  倘若没有天理的昭告,这样的日子,或许还能延续下去。

  天理甫一下诏令,大多数的魔神都陷入了疯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对贪婪又高傲的魔神来说,那是势在必得的东西,只要他们能登上玉座,那么流淌的鲜血,就是他们对子民的“爱”。

  整个世界都仿佛颠倒了黑白,硝烟四起,流血飘橹。不理智的魔神受了刺激,蛰伏的魔神也蠢蠢欲动,所有璃月港的仙人都几乎上了战场,华予再没有摩拉克斯的看顾,她手持凶器,和敌人打得头破血流。因此归终没了的那天,她和若陀都没能赶回来。

  连同摩拉克斯也是。

  温柔的河神设了伏,他什么多余的都没做,只是温声细语拖住了摩拉克斯的脚步,延迟了他回防的时机。等他意识到不对,其余魔神招来的滔天洪水,已将归离集尽数淹没。

  千里良田毁于旦夕,即便归终有着精巧的弩炮械具抵御外敌,而精工巧思,在力量面前不值一提。

  不擅武技的归终死了,她仿若美好却脆弱的琉璃百合,摧折在了战火纷飞的平原里。

  华予赶到的时候,归终的尸骨已被收敛,一地的琉璃百合俱化为焦土,而摩拉克斯,手里提着把森然滴血的剑。

  那柄剑原本如碧水瑟瑟,眼下却涂满了赤红。腥臭的朱液从剑身纹路绵延而下,原本不开刃的仪礼之剑有了锐锋,要送给友人的赠礼还在雕琢之人的手上。

  “他说,摩拉克斯,若是昔日,你我各自为王,平安无事。眼下既是乱世,我也爱人,凭什么我不能争?魔神之中,你是最大的敌人。”

  摩拉克斯冷漠地复述了河神的话。华予知道,接下来,那把剑便在电光间穿透了河神的胸膛。或许河神会怖撼于摩拉克斯的无情,或许他知道,便不会用这样激烈的方式联同其余魔神挹取他们后方,只不过,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除了最后的胜者,所有的魔神都会变得冰冷,僵硬,散去,就像河神,也像归终。

  她明白这个道理,她原本也愿意接受这个道理,可看到摩拉克斯也好,归离原不复存在的馥郁花海也好,她的心却像是浸透在冰冷的雨里,被扎得格外疼痛。

  他们连当即为归终举办丧仪的时间也没有,华予只淌着水,在损毁坍塌的凉亭边送了只琉璃百合,他们就急匆匆地在暴雨中迎击敌人,撤离子民到地势更高的璃月港。

  巨鸢在黑云压城的天宇中盘旋,石鲸高昂着头在沧海里驰骋,海兽魔神的血染红了苍云汪洋,岩君无情杀伐,未有败迹,他抽了螭龙的脊骨,碎了相柳的躯体,成了远近闻风丧胆的杀神。

  没了河神的鼓唇摇舌,心中凛然的魔神们都纷纷退去,他们瓜分了河神的地盘,奴役他治下的子民,并各自图谋何时再扩大战果。

  璃月港的芸芸众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他们抽空简短地为死去的人举行了葬礼,华予看到阿萍不发一言,她还是那样年轻的面容,却佝偻起了背脊,显得有些苍老了。

  仙人不会老,可仙人会磨损。

  阿萍把与归终斗嘴的瑶琴砸断在了祭拜尘神用的香案上,她看向华予与留云,满眼悲怆。

  “我还能弹什么呢?我还需要弹些什么呢!”

  阿萍流着泪向摩拉克斯要来了涤尘铃,过了许多日子,她才恢复往日的笑容,只是寡言了许多。战争里的悲伤似乎都无法长久,摩拉克斯用那把结绿杀死了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好似他在月夜之下唇角微勾,目不转睛打磨手里的剑,是场幻梦。

  大约是典仪办完的几日后,盐神又请辞别了。

  这位温和又柔弱的神明震慑于身边魔神的死去,她深知自己的弱小,竟萌生了只要忍辱负重地逃离战火,就一定能逃到没有纷争的地方幸福生活的想法。毕竟,他们只是一个小小的部族,这天下总有包容他们的地方吧?

  摩拉克斯没有劝解的了这位弱小又固执的神明,送别的那天,华予和若陀都在摩拉克斯的身边,他们在峭崖上目送盐神及子民离去,疾风吹得他们的衣摆猎猎。

  人君还笑着为他的神明与妻子戴上丝罗的帷帽,柔软的神明也在笑,如同未来一片坦途。盐神与人君的感情甚笃,华予去过他们的婚仪,盐神抛开的花球砸中过她的额角,甚至被摩拉克斯调侃是桃花劫。那时盐神人君匆匆赶来向她道歉,他们对望的眼神,现在也同当年一般。

  可华予的喉头却仿佛堵住了。她也是那个弱小的神明啊。

  能逃到哪里去呢?

  “她会死的。”华予在风里喃喃,她径自沉默下来,摩拉克斯和若陀也不再言语。

  他们都知道答案。

  高耸的峭岩举目贫瘠,只有藕紫的琉璃袋倔强地在山壁上摇曳,红云半压,乌空泼墨,鸟声希微,将要坠雨了,人马逐渐不见。

  “……你们,也会和他们一样离去吗?”

  摩拉克斯的声音不大,甚至要湮于烈风,却还是被他身边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华予这才想到,摩拉克斯在短短数日已失去了三名友人。他们于他,也许都如归终之于阿萍。

  等回过神来,华予已经用力将摩拉克斯抱了个满怀。

  摩拉克斯虽是人的神明,却也不能确切理解人的情感,他不太明白他的感慨为什么会换来一个拥抱,而且拥抱他的主人还顿足睨龙王:“愣着干什么,来啊!”

  高他一头的若陀叹着气,将他俩都圈进怀里,像在拥抱他的手足。

  “我是元素创生物,即便是日月星河也不敢与我比寿数,没有人能让我离开。这种问题,还是抛给小花吧。”

  小花姑娘也不甘示弱:“山鬼也是长生种,我又比你和摩拉克斯年岁都轻,怎么想我也是最后没。而且,我又怂又怕死,遇到处理不来的险情一定会跑得飞快!肥陀走我都不会走,我可能死赖了!”

  “摩拉克斯在,我能走哪去?哦,你是想独吞摩拉克斯吧?”

  “哼哼,你走了,摩拉克斯必归我。啊不对,摩拉克斯本来就归我,铁匠送来的那盘豆沙糕也归我!”

  “小孩子还是多做点活,少做点梦。”

  信口开河的友人们差点没掐起来,摩拉克斯的离别愁绪都被冲散了许多,在他们的怀抱里,他遽然有些哭笑不得。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