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拨开姜荻的碎发, 垂着眼问:“说什么?”

  姜荻神思不属,心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和顾延好好的, 干嘛非要平地起波澜?没事找事嘛这不是?

  可他看着顾延, 墓园的海风吹得他眼角生疼,恍惚间又要掉眼泪,顿时什么都不想瞒了。

  冲动就冲动, 他喜欢顾延也是冲动, 早晚要挨这一刀。

  “换个地方讲。”姜荻吸吸鼻子,轻轻扯一下顾延袖口。

  顾延抬眉, 像是意识到什么,弯下腰把花扶正,牵着姜荻的手离开墓园。

  哑光黑的迈巴赫开到山脚的海滨公路停下, 观景台罕有人迹,杂草丛生, 海鸥斜飞掠过粼粼的海面。

  姜荻打开车门前深吸口气, 做足心理准备, 下车后仍潜意识地观察四周环境。

  前有山后有海,越过栏杆就是沙滩, 新建的环海公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半小时都不一定有车路过。

  很好,一会儿打起来, 起码不会被路人撞个正着,跑路也方便。

  “说吧。”

  顾延倚着车门,素黑的西服包裹颀长的身形,眉眼皆是墨色。

  姜荻拍拍栏杆上的灰, 一屁股坐上去, 心跳轰然。

  他抿抿唇, 选择正视顾延的眼睛:“哥,我之前说,我是穿越者,从另一个世界穿进名为《梦魇之牙》的小说,而你是故事的主角。其实,我压根没说实话,我撒谎了。”

  顾延喉咙干涩,低声应了句:“继续。”

  “事实是……”姜荻紧咬下唇,尝到腥甜的血味,“《梦魇之牙》是我写的,是我让你经历那么多磨难,吃了那么多苦头,失去亲人和朋友。那些不该你承受的苦难,是我强加于你的,我没想到……

  姜荻顿了顿:“我还在来到这里,和你在一起后,一次次说谎、隐瞒,心怀侥幸。原本打算着,要瞒就瞒一辈子,反正这破游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挂了。”

  “但我太喜欢你了。”

  因为喜欢你,所以不想再那么理所当然地被你喜欢。

  “对不起,我是作者。”

  姜荻垂首,像只引颈受戮的鹤,也像只被雨水打湿无家可归的猫。

  颈后的皮肤皙白干净,浅金发丝柔软,随海风曳动。

  顾延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却又在下一刻撞进姜荻湿漉的目光,看到那人的委屈、惶恐、愧疚,心脏被狠狠揪紧。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顾延眼睑微压,心思起伏莫测。从何时起,姜荻在他心里占据分量,一日比一日重要。

  哪怕听到姜荻口中的真相,比起震惊,他此时的情绪更像是心疼。

  或者说,所谓的真相他早有所察,无论姜荻坦白与否,他都不大在意。

  顾延沉默良久,冷声道:“那些事与你无关,没有你,我也会走上我所选择的路。”

  “啊?”姜荻猛地抬起头,“可是没有我瞎几把写的话,你也不会——”

  他不写的话,顾延就不存在了。

  他们隔着观景台四目相望,顾延似乎看透了姜荻心里绕不过去的坎儿,轻叹一声,走上前几步,手扶住栏杆,撑在姜荻腰侧,把他困在方寸之间。

  “你写的故事,包括二十三年里的每分每秒?”

  龙傲天网文么,顾延的背景故事自然是三两句写罢,怎么惨怎么来。顾延和其他玩家的私下交往,譬如莫问良和江鲟,他也没想着去费笔墨。顾延在故事以外下的副本,他更是一无所知。

  文字不能及之处,太多太多。

  “没有,但是——”

  顾延下巴抵着毛茸而温热的发心,把人完全拢在怀里:“那么我之前的人生,不算完全被你主宰。”

  那之后呢?

  姜荻没好意思问,但脸还是红了,眼圈也是。

  顾延的西装外套上有股冷冽的香气,不像香水,更像恋爱上头时才会嗅到的荷尔蒙。

  姜荻心脏砰砰跳动,仿佛从窒息和压抑中重生。

  他拽住顾延的领带,往自己的方向扯了一扯,顾延随之松开逐渐搂紧的双臂,眉尾轻挑。

  “哥,我前面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姜荻抿嘴,“以后再也不会骗你。”

  “前面?”顾延低声问,“哪一句?太喜欢我那句?”

  “。”

  羞耻play是吧?

  毁灭吧!

  姜荻小脸爆红,顾延笑了笑,双手压制住姜荻手腕,把他牢牢困在怀里,偏过头吻了下去。

  “!!!”

  身后是防波堤和海滩,海浪拍岸,哗哗作响。

  姜荻屁股蛋子坐在十公分宽的护栏上,半个人悬在空中,顾延抬手一推,他就能掉下去,后脖颈被海风呼啦啦地吹出鸡皮疙瘩。

  “唔……”姜荻呜咽出声,两靥漫上动人的晕红。

  姜荻偷摸睁眼,顾延面容生得冷淡,锋利的眉眼间隐有欲色。

  忽然,顾延抬眸对上他的视线,瞳孔乌沉沉的,深邃而危险。

  姜荻的心突地一跳,于是只能尽力攥住顾延衣襟,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夹着肌肉紧实的腰身,深而又深勾勾缠缠地与顾延接吻。

  比过去的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模模糊糊中,姜荻想,这算什么吊桥效应吗?那他和顾延之间的吊桥效应未免太多了点。

  这么说吧,顾延于他,是绵延一生的吊桥效应。

  顾延放开他时,姜荻仍有一丝茫然,气息微喘。

  孰料,顾延蓦然问:“读者什么都能看到吗?”

  姜荻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臊得不行,恨不得跳海喂鲨鱼,磕巴地解释,有些内容不会。

  顾延哦了声,意有所指:“有些?”

  姜荻没法子,唯有挥小白旗举手投降,他嘴唇抿成一条线,仰着脸凑上去亲顾延的下巴。

  “这种,应该能看到。”姜荻吁口气,又去啃顾延的嘴唇,“这个就看不到,太出格的会整段哔哔掉。所以不会有你想的那种……我朝网文号召绿色净化,积极向上。”

  “我知道了。”顾延嗓音低沉。

  被亲得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眼尾泛起水光的姜荻——硬了,拳头硬了。

  你都知道了什么啊!!

  *

  《梦魇之牙》评论区,弥漫着迷一样的粉红气息。

  “大震惊!惊呆了我。”

  “顾延:那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

  “荻公公,别人艰难捂住马甲迫不得已才被动掉马,你特么的手撕马甲?不争气啊不争气!”

  “该说不说,人家觉得顾延早就看出来惹。”

  “话说顾延现在啥都知道了,是不是能小情侣一个被窝刷手机看评论区。这么一想有点小羞耻又有点小激动(捂脸。延子,妈妈爱你!”

  “嗨,顾延,你在看吗?我坐小孩桌。”

  “欸感觉小姜完全接受回不去的事实了,有点子伤感。书里的小姜回不去,躺病床上的小姜可怎么办?愁。”

  *

  海城,老城区。

  教堂红色的尖顶与十字架,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鱼鳞般的光晕。周边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出门便是网红咖啡店、奶茶店,放学的小学生在糖水铺里进进出出,嬉戏打闹。

  同一条街上,还有道观与佛寺,俱是商业气息浓厚,开过光的信物比中年男人的头发还多。

  张胖子穿了件印有二次元美少女的T恤,头发剃到剩下毛刺,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

  他做贼似的走进这座闹中取静的教堂,揭开大门“检修中”的硬纸板,钻进空空荡荡的正厅。

  一条条包浆的长椅整齐排列,张胖子瞅见第一排角落坐着的棕发男人,心里暗道不好。

  那是神之齿仅次于钟灵地位之下的上层玩家——柯里昂,西西里人,与他矮小身材相对的,是他狠辣无情的手段。

  张胖子腆着脸迎上去,坐到第二排,讪笑道:“地铁站有人跳轨自杀,公会这地方,打车又堵到三公里外。来迟了,对不住对不住。”

  柯里昂没理会张胖子的借口,径直问道:“顾延在哪?”

  “啊这。”张胖子一脑门的冷汗,“我们先前派人打探过,但都被顾延察觉,通通料理了,人一个也没回来,只知道他常驻海城。”

  柯里昂手揣在大衣兜里,薄薄的羊绒印出枪支的形状。张胖子眼见他的食指挪到扳机上,脊背一阵发凉。

  万幸,柯里昂沉默半晌,终于张开口问:“姜荻的资料?”

  张胖子忙道:“这人有点东西,官方数据库里一点儿资料都没有,我在暗网买了几份绝密级别的社工库,就找到些个同名同姓的人。年龄和外貌对不上,但以防万一,我把他们都杀了。”

  “做得好。”柯里昂冷笑,像看死人一样看像张胖子,“屁也没查到,还容易把顾延打草惊蛇,nice try。”

  张胖子心里大骂,那你来啊!

  柯里昂又问:“钟灵的遗言,你怎么想?”

  张胖子抹去头顶的冷汗,结巴道:“钟灵大人,祝他安息。他临终前说,那位姜荻手里有两个S级道具,那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搞到手里啊。”

  柯里昂全然像在看傻子,轻蔑道:“跟顾延手里抢人?”

  “啊这个……”

  “你说,姜荻手里的S级,到底有几个?”

  张胖子伸出两根面包棍似的手指:“两个?”

  “三个。”柯里昂说,“算上钟灵的水滴法杖。”

  这下张胖子是真冒冷汗了。

  “三个?!”他吓得从长椅上站起来,声音在教堂穹顶下回响,“这姜荻是什么来头?三个S级,他想上天啊?”

  他自个儿手里甚至只有一件A级道具!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柯里昂掌心朝下压,张胖子就不甘不愿坐回去,捶胸顿足道:“那他怎么才排九百多名?用了什么手段压排名,卡分,蒙蔽了系统吗?”

  柯里昂看着墙面上的十字架,双手抱胸,脸上深刻的五官线条都冒着寒气。

  “在姜荻手上,我们折了两个红衣主教,朱迪和钟灵,四个低层玩家。”

  “但他都跟顾延在一起啊,抱大腿的也说不定。不对……”张胖子越想越心惊,“他能跟顾延混那么久还活得好好的,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三个S级!顾延居然能忍住没杀他,此人一定心思深沉,恐怖如斯,才可能把顾延拿捏在股掌之间。”

  柯里昂终于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点头道:“钟灵人已经死了,我们没必要听他的命令行事。”

  “那S级道具……”

  “道具拿还是要拿的,但要讲究技巧。”柯里昂言简意赅道,“我决定招揽姜荻,他杀了两个红衣主教,早该成为我们的人。”

  张胖子疑惑万分,心说,大哥你没事吧?

  柯里昂却道:“我会给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格。”

  顶头上司都这么说了,张胖子也无话可讲,搓着手问柯里昂接下来的安排。

  “下副本,跟姜荻见一面。”柯里昂说,“顾延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看着他。”

  现实里不好下手,副本危机四伏环境复杂,他们想跟姜荻私下接触,要比现在容易。

  张胖子连连点头,心里却发憷,姜荻要真是个狠人,搞不好比顾延还可怕。

  柯里昂抬起下巴,翘着二郎腿。

  张胖子了然,任劳任怨地走上布道台,打开红木讲台之下的一块地板暗格,里头是一只绑了炸弹的小号保险箱。

  他对过指纹和虹膜,扭开保险箱的门,从里头端出一只石盆,盆里盛着一指节高的圣水。

  张胖子跪坐在布道台下,对着石盆念念有词,少顷,他绿豆大的眼睛绽放出光彩。

  “巧了么这不是?他们正要进入的副本,也有个S级道具。看来那个日子快到了,梦魇之神也等不及了。”

  柯里昂比较谨慎,问他:“石盆有说副本类型么?”

  “呃。”张胖子拨拉开画面逐渐模糊的圣水,“好像是湘西赶尸题材的本,我以前做过,难度不大。”

  “走吧。”柯里昂起身,拍了拍大衣的褶皱,“去会一会这位姜荻。”

  *

  黑魆魆的山林,秋蝉和牛蛙发出凄惨的叫声。

  姜荻蓦然从黑暗中惊醒,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夜风森然,从千疮百孔的窗户纸里涌进来,可他的手脚都热乎乎的,竟然睡在了顾延怀里。

  见姜荻醒了,顾延捂住他的嘴,示意别作声。

  姜荻呜呜地点点头,温热的水汽磨蹭顾延手心。

  “这间屋子只有我们两个。”姜荻耳语,问顾延,“要不要出去看看?”

  顾延想了想,摇头:“再等等。”

  姜荻想想也是,黑灯瞎火的树林里,他俩睡在个破庙一样的地方,不清不楚地出去了,万一撞上开门杀,不就得不偿失?

  鬼知道《梦魇之牙》又要搞什么名堂。

  果然,几分钟后,屋外头就进来两个人,一个高胖驼背的宅男,一个身形矮壮的外国人。

  他们匆匆瞥一眼姜荻和顾延,就坐到屋子另一头。矮壮的男人似乎对环境很不满,神情严肃,等宅男把土炕上的蜘蛛网和灰土渣扫干净,才慢吞吞坐到干草上。

  姜荻钻出顾延的怀抱,稍微坐直身子。

  两方人马静静对峙一会儿,那位戴黑框眼镜的宅男眼神闪烁,打破了沉默。

  “你们也是玩家?”

  姜荻嗯了声:“你是?”

  宅男咧开菊花一样的笑容:“我姓张,别人都管我叫张胖子。这位是我的搭档,老柯。别看他是外国人啊,中文六得很。你们俩要在这儿待多久?我看屋子里没东西啊,要不一起去外头转转?”

  不说真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姜荻抿了抿唇,学乖了没把名字撂出去,敷衍地摆摆手说:“系统没颁布任务,我们不急着走。早起的鸟儿被虫吃,再等等看。”

  张胖子被他一句话噎住,讪讪地坐回炕上。

  姜荻借着窗户纸虫眼儿里朦胧的月色,大致看了眼周围。

  他们身处一间长条形的屋子,前后两条长长的土炕,瞧着是个大通铺。炕上没有被褥,只有干草,靠墙的干草潮湿发霉,姜荻听到老鼠在窸窸窣窣地爬动。

  窗棂是古色古香,糊着泛黄的窗纸。透过洞眼往外瞅,院子里黑乎乎的一片,山峦起伏。

  姜荻吁口气,在国内的地界上,还好还好。

  前看后看,都没有宗教相关的物件,也没感觉到阴气。

  不是破庙?那是什么?

  正疑惑着,院子里又进来个人,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小女孩,梳花童头,穿学生连衣裙。

  怎么看怎么眼熟。

  “是你?”

  玲子瞪大乌眼珠,她下意识去找顾延,果不其然看到顾延手搭在姜荻肩上,眼神漠然,吓得后退三步,蹲到土炕下边画圈圈种蘑菇。

  姜荻有些尴尬,但他们和玲子在《送肉粽》副本里闹了些不愉快,顾延冷着脸,他也歇了跟这位鬼怪玩家——“厕所里的花子”打招呼的心思。

  顾延闭目养神,姜荻就盘膝坐在他身边,一双猫儿眼圆睁,竖起耳朵警醒。

  嘀嗒,嘀嗒。

  水滴声响起。

  顾延倏然睁开眼,瞥了眼窗外的夜幕,低声说:“子时到了。”

  话音未落,空无一人的前院吱呀一声,栅栏似的大门推开。

  咣当!铜锣一响。

  一道苍老的声音扯开号子:“赶尸咧——”

  作者有话说:

  别人眼里的姜荻:心机深沉,扮猪吃虎,绝世高手,恐怖如斯

  顾延眼里的姜荻:可爱捏

  姜荻眼里的姜荻:沉稳又帅气的成年人(18,18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