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掉了个个儿, 领口朝下一晃一晃地悬在他们头顶。

  轰隆!

  一道闪电照彻夜空,电光穿过糊窗的旧报纸把墙壁照得白花花一片。衬衫的影子落到墙面上, 衣摆的褶皱好似老人脸上的纹路, 粗糙、发黄。

  姜荻咕唧咽口唾沫,往墙根一看,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大爷倒吊着, 树根似的手臂低垂, 眼看就要摸到他的脸。

  是可忍孰不可忍。

  “糟老头子你他妈摸哪儿呢?!”

  姜荻大喝一声,虚无缥缈的身体登时有了气力, 牙根一咬就扑向那老头,用力撞开他。

  灵体的触感诡异。姜荻曾抱过古曼童的灵体,摸起来像冰凉的井水。这老头却有所不同, 两“人”像两颗轻飘飘的氢气球,一左一右飘去。

  姜荻死死抱住铁艺床头, 才没生生撞穿墙面。他心头一阵后怕, 要是被撞飞去隔壁江鲟的房间也就罢了, 如果力气不到位,第二天顾延发现他神魂离体, 还卡在墙中间拔不出来, 那该多尴尬?

  衬衫落到床尾,又颤巍巍起身。姜荻一只眼睛盯着白衬衫, 一只眼睛斜乜着看墙上弓腰驼背的人影,心跳剧烈。

  顾延醒不来,这一回,只能靠自己了。

  紧张到极致后就是极端的冷静。姜荻定住心神, 夜鹰和十四面骰都取不出来也没慌了手脚。他努力适应失重般的感觉, 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老头的方向飘去。

  噼啪!又一道闪电打向小镇上空。嚯嚓一声巨响, 窗外的海枣树落下一片肥厚的叶子。

  姜荻揪住衬衫领子,刹那间看清了老头的面容。

  皮肤宛如粗粝的鸡皮,面色青到发紫,脖子两头粗中间细,最细的地方仅有一指宽,绕着一圈黑皮带,像被活活勒折。

  老头的眼球暴突,嘴巴张得有鸡蛋大,一口黄牙没了大半,牙龈深紫,伸出一条细长而腥膻的舌头。

  姜荻被唬了一跳,霍地松开,一屁股坐到顾延腰上。他心若擂鼓,强装镇定一拳挥过去,却被吊死鬼老头的长舌绞住手腕。

  神魂没有血肉,但姜荻分明听到腕骨嘎吱一声,一阵冰冷的刺痛贯穿全身。

  他脸皱成一团,虎牙轻咬舌尖,索性忍住恶心反手揪住老头脖子上的皮带绕了几圈,反客为主把老头甩向墙面。

  衬衫袖子悄默声攀上姜荻的后背,近到能闻到一股子霉味。

  姜荻毛骨悚然,团身一滚躲开,霍然想起控肉饭店老板娘被上身时手里那的那根鞋带。

  鞋带、衬衫……抓交替?

  那些日常生活里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在副本中却是方便煞气上身,夺人性命的凶器。

  再拖延下去,保不齐被这皮带吊死的老头抓去做替死鬼。

  姜荻心一横,“手”紧跟着往下一沉,一根基佬紫儿臂粗的按.摩.棒突然出现在他手心。而今他没有实体,那根按.摩.棒好似凭空漂浮,滑稽又诡异。

  “我去!”

  原来那群二逼读者空投的神秘按摩仪在这儿等着他呢。

  姜荻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左右为难之际,那老头爬过来,手脚反向弯折,移动的速度比蜈蚣还快,阴湿的舌头抻得老长,发出窸窣、咕唧的水声。

  上回在《鬼新娘》本子里,他拿到的空投撬棍能斩杀无面鬼,这些道具搞不好都有类似的功用。

  吊死鬼老头的舌尖眼见着要舔上姜荻的脖子,他没时间思考,大吼一声:“呔,看棒!”

  姜荻轮圆胳膊,像扔手榴弹一样把按.摩.棒抛掷出去,嘭地砸穿老头肋骨凸起的胸膛。

  胸腔凹陷出一个大洞,边缘燃烧起耀眼的金色火焰。老头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挤出粗鲁的喉音,仿佛卡了一口浓痰。他双目圆睁,怨毒、不甘的目光火舌般舔舐姜荻的脸颊,连带那件白衬衫燃烧为灰烬。

  而那根按.摩.棒则穿过吊死鬼曾在的位置,咚的一声,砸到顾延额角。

  姜荻呆若木鸡。

  顾延睫毛微颤,猛然掀开眼皮。

  姜荻来不及逃离案发现场,他的神魂就无法自控地没入身体,像浸入一泡温泉,四肢恢复气力。

  顾延抬手摸到那根基佬紫的玩意儿,拿在手里愣了愣,凝视良久。

  姜荻浑身僵硬,背挺得比钢板还直,动也不敢动。等顾延低声叫他,他才悠悠转醒,眨巴眼睛,琥珀色的瞳孔清亮,眼神无辜。

  “这什么?”顾延挑眉。

  救命!姜荻想跳窗夺路而逃。

  “这个,”他往床头缩了缩,下唇颤抖,哭丧着脸,“哥,你听我解释……”

  嚎到一半,右手腕钻心似的疼,姜荻嚎得更大声殪崋了:“哎哟喂,我的手!”

  少顷,顾延从行李袋翻找到一小瓶红花油,让姜荻坐在他腿间,长腿屈起把人夹在当中。药油在掌心搓热,打着圈儿在姜荻腕骨揉按,热意丝丝缕缕地浸入皮肉。

  姜荻舒服地唏嘘一声,脑袋后仰靠在顾延肩窝,瓮声瓮气把方才的经历小声说了。

  “延哥,你说那糟老头子会不会就是朱家用皮带上吊的阿公?”他的脸颊鼓起,透明的汗毛在昏黄的灯光下仿若绒绒的桃毛。

  顾延盯着他水红的唇看了会儿,没作声,良久才开口道,应该吧,刚才的情形……可能是煞气入梦。

  吊死鬼的凶煞之气极盛,可玩家对厉鬼的敏锐度非同寻常,他们想抓替死鬼,在后半夜趁玩家熟睡神魂最为不稳,阳气最为薄弱的时候出手,的确是个出其不意的法子。

  姜荻明白,他这是又被鬼当软柿子捏了,一时间有些不忿。但他转念一想,十一只肉粽里的阿公被他一击毙命,又有点想翘尾巴。

  “哥,你看我厉害吧?”

  姜荻喜滋滋地扭过头,就见顾延黑眸低垂,盯着那根基佬紫不搭腔。

  霎时间,周身的血液冰凉,姜荻磕磕巴巴地想解释。

  顾延斜他一眼:“编不出来?”

  “嗯……”姜荻眼神闪烁。

  “很好。”顾延勾勾嘴角,冷笑一声,笑得他打个寒噤,紧接着欺身而上,虎口掣住姜荻的脖颈,话音冷峻,一如剥皮剔骨的薄刃,“那就付诸实践吧。”

  实践?什么实践?

  都特么实践半晚上了还实践?!

  姜荻不敢反抗,抽抽噎噎不停,捂着腰子欲哭无泪:“哥,不行,真不行了。”

  *

  翌日,姜荻绷着脸,离顾延八丈远,三不五时瞪他一眼。

  莫问良打个呵欠,掏掏耳朵调侃:“吵架了?打架了?哦,我知道了,是妖精打架。我说昨天大半夜的怎么隔壁还在装修呢。”

  姜荻拳头硬了,恼羞成怒道:“就你知道的多!”

  平木玲子和朱迪的门都关着。

  姜荻等人下楼吃过早饭,面线糊和鸭肉粥吃到肚圆。饭桌上,姜荻把凌晨料理朱家阿公的事说了,提醒他们注意绳索、衣架、衣物一类的物事。

  江鲟掏出笔记本,哗啦啦翻到末页,一本正经地记笔录。末了合上本子,莞尔道:“昨天上身老板娘的可能是朱常立的妻子,算上小姜处理的朱家阿公,还剩下九只肉粽。效率不错。”

  陆小梢划拉纤长的指甲,小声嘀咕:“组长,我们总不能回回都等着吊死鬼找上门,趁时间充裕,不如主动出击啰?”

  江鲟点点头,和顾延小声商量一二就分成两组,分别去调查朱家老屋和镇子郊外处理尸体的殡仪馆、下葬的公墓。

  莫问良哈欠连天,跟上江鲟、陆小梢的队伍,姜荻没拦住,只好垂头丧气回到顾延身边。

  “还在生气?”

  顾延揽着姜荻,腕上使暗劲,宽大的掌心揉按姜荻酸软的后腰。

  “我都说了不要。”姜荻委实恼火,还有些委屈,“你以为谁都像你?忒,不许按了,滚蛋。”

  “滚蛋”两个字说得字正腔圆,人也俏生生的。顾延叹口气,无计可施,只得放开姜荻,让他大步流星走在前头。

  天气预报说有台风,昨夜下了大半夜的雨,白天雨停了,空气闷热。鹿港镇跟蒸笼似的,街上行人步履匆匆,时而翘首望天,怕台风来,又怕台风不来。

  朱家的老房子好打听,姜荻谎称小报记者一路街坊问过去,走过两个路口,就来到一栋三层小楼前。

  小楼不算别墅,更像农村的自建房,外墙贴着清水灰砖,临街的一楼出租给外人做铺面,如今门可罗雀,卷帘门拉下紧缩,上头贴着一张白纸:“旺铺转租,联系电话0937-174174。”

  他们绕到侧面的楼道入口,不锈钢防盗门紧锁,门板上郑重其事贴了五张雷符。风一吹,符纸就唿喇喇地响,边缘卷起,朱砂浅淡模糊,看着不太靠谱。

  姜荻侧过身,冲顾延抬抬下巴。

  顾延抬手,一道黑雾荆棘抿成细线,钻进锁眼,咔哒几声,防盗门咣当咣当晃荡,就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我也要学撬锁。”姜荻嘟囔,“你会,莫问良也会,连江鲟都会,没道理我学不了。”

  “我教你?”顾延眉尾一扬。

  姜荻吃一堑长一智,知道在顾延这儿欠下的,都要用另一种途径讨还。

  他捂住尾巴骨,酸胀的感觉如影随形,叫人面上发烧。

  傻逼才上顾延的当!

  “我自学。”姜荻呵了声。

  一走进朱家,周遭的气温就陡然一凉,空气中弥漫久未通风的霉味。

  外头是阴天,屋里也阴森森的。姜荻去开灯,一楼客厅和餐厅的的吊灯没亮。顾延四下转转,移开玄关柜上的一幅画,露出电箱,把老旧掉色的电源往上推,依然没有动静,看来朱家出事后镇上给断了电闸。

  客厅没什么特别的,拐角的楼道却阴气浓重,远远看雾蒙蒙的一团,走近了却是十分寻常的铺水磨大理石的石砖楼梯。姜荻只在小学教室和他们在副本里的租屋见过这种灰色地砖,古早、难看但耐脏。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姜荻打头,右手紧贴大腿上的枪带,随时准备掏枪。

  二楼比一楼还要阴晦,窗帘紧合,碎花图案在背光下仿佛飞溅的点点血液。

  一共三间卧室,一间厕所,看家居布置能轻易认出朝西那间是朱家大女儿的卧室,朝北的屋子贴满彩虹小马贴纸和明星海报,应该是朱家二女儿的住处,看得出她的年纪不大,应该还在读中学。

  朝南的主卧住着朱常立夫妇,大床旁摆放一张小床垫,看来朱家老三,五岁幺子,平时都跟着爸妈睡。

  姜荻在门边战战兢兢绕一圈,被里头飘飘渺渺的阴煞之气劝退,寒毛倒竖,动物的本能在血液中叫嚣着快跑。

  顾延抱着胳膊,倚墙而立,低笑一声:“不进去?”

  姜荻哪受得了这份气,嘴里咕叨着“禁止使用激将法”,壮起胆子率先走入朱家大女儿的闺房。

  “朱舒馨。”姜荻拿起摆放在书桌正中的遗照小像,相框上的落款在两年前,皱了皱眉头,“她死的时候才22岁。”

  黑白照片上是个温柔木讷的年轻女孩,嘴角抿着羞涩的笑,眼珠子黢黑,空洞无物。

  姜荻把遗像放回去,咔嗒一声,相框夹层松动。

  顾延眼神凛然,反手自脊骨取出龙牙刀,微微颔首。

  有龙牙刀镇场子,姜荻吸口气,指尖拨开夹层的搭扣,取下毡木板,巴掌大的遗像翩翩坠落。

  夹在其间的几折画纸也落入姜荻手中,他硬着头皮把画纸铺平放在桌上。

  最夺人眼球的是一幅落款为朱舒馨的刮蜡画。黑色的蜡纸,用牙签或是竹刀刮开表层,露出色彩鲜艳的底层色块。

  刮蜡画不方便操作,一般人拿来玩只会画些烟花、城堡、花卉等简单又热闹的图样,朱家大女儿画的却是一幅极其诡异的图画。

  线条纷杂交错,画着尖叫的小人,红眼、尖牙的魔鬼高举纺锤,将梳马尾的女孩开膛破肚。背景是层叠、打圈、支离破碎的色块,仿佛打碎的万花筒。她下笔极重,有几处甚至划破了蜡纸。

  姜荻眉心紧拧,看了眼神露不虞的顾延,顿时明了他们心里都有了同样的猜测。

  另一张纸,是一张粉红草莓兔信纸,散发着劣质的花香,落款“朱舒雅”,约莫是朱家二女儿的名字。

  光线昏蒙,姜荻拿起信纸眯起眼睛读给顾延听。

  “姐姐离开的第三天,他就来找我了。国中三年级入学要交书费,他不肯给我,我没有办法。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快回来吧。”

  文字简单,却哀思绵绵。

  姜荻挠挠脖子,有些痒,仿佛一条流苏长裙悬在头顶,慢慢抚过他的后颈。

  “姜荻,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