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说的某处仍在胀痛, 还随着相框那头顾延的动作而生出别样的触感。

  “等等!”姜荻啪地按下相框,腰身像拧了两片柠檬, 支撑不住, 双手扶住边柜,惊恐地察觉到那里的酥酥麻麻。

  湿润的雾气拂过山谷,温柔而强势, 每一片枝叶都潮湿丰盈。宴会厅外烟雨朦胧, 玻璃花窗上的雨痕一缕缕滑落,没入窗棂。

  救命!歪, 妖妖灵吗?我需要法律援助!!!

  姜荻噗通跪倒在地,和涂燕燕的尸体来个贴面吻都没有此时让他惊慌失措。

  他分明记得自己写的是正经男频小说,顾延的设定也是比电线杆还直的正经龙傲天, 怎么会这样?

  “姜荻,你还好么?”相框传来顾延的声音, 音色质感像是什么深夜电台主播, 失真、断续, 沙沙的,多了几分磁性。

  姜荻羞恼异常, 简直想揪住顾延的领口吼, 你还好意思问?!不都是你干的?

  可眼下情况不明,他哪敢跟顾延争这个?而且, 他很快回过味来,顾延那边应当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若是如此,他把事情说破,恐怕会被顾延拿捏到下辈子。

  再想到顾延身旁的莫问良, 姜荻闷哼一声, 决意打碎牙齿和血吞, 否则往后他行走江湖,不要面子的吗?

  “你……”姜荻竖好相框,直起身子,这样顾延他们只能看到他上身穿的西装马甲和难耐紧咬的唇,看不见他湿润的眼尾,微微上翻的眼白,“哥,你手拿出来,我好疼。”

  “弄痛你了?”

  等一下,不要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啊!

  话音刚落,被水雾深入的诡异触感一扫而空,姜荻小口喘气,调整一会儿呼吸和表情,矮下身,拳头杵着下巴趴在边柜沿。

  “骨灰在白房子的冷库,我被逮到这儿,搞不好跟那些骨灰盒有关。”姜荻抱大腿都抱出经验了,把和他们分开后的遭遇、所有线索、猜想,不分大小一股脑告知顾延,

  顾延那边厢沉吟片刻,也把鬼手印变得更清晰的事让姜荻知晓,说罢,又补充一句聊胜于无的安慰。

  和顾延的心焦不同,当事人姜荻表现得很冷静,内心深处恐惧的那根弦崩断之后,反倒能站在作者的上帝视角,客观分析现状。

  他哈口气,在相框玻璃上画了座房子,再在下方画一座倒立的一模一样的房子,在水汽消散前,又在倒立房子右侧,用虚线画下第三座宅子。

  “哥,我在想,凶案和副本第一日应该都发生在现实中的靳家大宅。而在它之下,第二幢宅子,是幻象中的里世界。鬼新娘、纸扎人、婚礼,一切跟玄学沾边的都存在于此。”

  姜荻环顾周遭,奢华热闹的舞池里人群络绎不绝。

  他顿了顿,语速轻缓犹疑,嘴唇一张一合,仿佛特意让顾延看清他的唇语:“至于第三栋宅子,你刚刚说镜像文字,我才有了这个猜测……我在的地方,时间线似乎不是21世纪。”

  他举起相框,像拿手机视频通话一样,转向迪斯科球和水晶吊灯相得益彰的会客厅,接吻鱼般亲密的男男女女们正互搂着腰身,时而交换舞伴,舞步轻快跳跃,腰肢摇摆,手臂舞动。

  如是转了小半圈,才继续说:“延哥,你看他们跳的舞,是查尔斯顿舞,摇摆舞的一种。上世纪初从美利坚传到民国上流社会,被当作交谊舞……咱们的年代有人跳,只是不多。音乐,你们听不到,怎么说呢,像从百乐门抠出来的爵士曲子,时代的眼泪啊。”

  姜荻走到会客厅门外,牛津鞋陷入菱形格纹地毯,面对一屋子没有脸孔的宾客,他干巴巴笑了声:“综上所述,这儿貌似是一百年前的靳家。一个副本体验两次穿越,迪士尼的《飞跃地平线》听到都哭了。值回票价,你们说是吧?”

  自嘲归自嘲,姜荻心里其实没底。

  这两日他逐渐生出个惝惶的念头——如果说顾延是小说男主,无论如何都能历险通关,而他作为“无关紧要的配角”,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可是,如果他还是“作者”呢?他能摸到手机,能看到更新章节和评论区,意味着他的作者身份并未因穿书而失效。换言之,他死了,小说也就结束了。

  那么顾延会如何?也会面临黑暗无光、寂静无声,深渊般的死亡吗?姜荻不敢深想。

  倘若他和顾延死生与共,生命交融,那他又多了一条绝对不能死的理由。毕竟……

  他对顾延父爱如山,一位苦心孤诣的单亲爸爸怎么会忍心让他的崽子死翘翘呢?

  姜荻都被自己感动哭了。

  相框那头,顾延沉默许久,像在艰难消化姜荻噌一下跑到百年前的突发情况。

  “观察环境。”顾延命令,语气平稳冷静,如同居高临下的战场指挥官,“万事小心。”

  姜荻嘴皮子嘚吧嘚吧:“跳舞的都是些无面人,跟咱们早上见到的纸扎人似的,但他们专注跳舞,好像不稀得理我。”

  话毕,鞋尖就踢到个东西,哗啦的碎裂声响起。

  姜荻低头,只见桌腿纤细的明式边几下,一只青花瓷瓶被他一脚蹬到地上。脆响让爵士舞曲暂停一小节,舞池里的无面人们齐齐扭头,眼神如秃鹫,死死盯住他,场面分外诡异。

  “哈,打扰了。父老乡亲们,接着奏乐接着舞!”

  怪不得他爸妈总说,过马路不要玩手机。他这就叫作,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姜荻掉头就跑,仗着这两天熟悉地形,蹿上二楼,往露台跑去。那儿场地宽敞,可上可下,出了什么狗屁事都有转圜的余地。

  相框的另一端,顾延睫毛低垂,像两折锋利的羽扇。

  荧幕上,画面不断晃动,他只能看到姜荻马甲上的珐琅纽扣,一下下撞击镜头。不必猜也知道,姜荻那头的情形有多凶险。

  莫问良叼着烟,望向顾延:“你听到了吧?刚才。”

  “嗯。”顾延眸色深沉,环住姜荻腰身的手臂一紧。

  就在姜荻狂奔之前一秒,他们一行人所在的白房子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顾延清楚地听到来自头顶上方,地上一层的瓷器碎裂声。

  姜荻蹲在露台花圃后边,缩头缩脑假装自己是一颗蘑菇,这时,镜框那头才响起顾延冷峻的声音。

  “侦探,我和莫问良的技能在里世界的白房子内失效了,无法对这个世界的鬼怪造成伤害。门外有一个纸扎人守着,可能还有更多,我们打不过。”

  姜荻大惊,说话卡壳:“怎么会?”

  “你踢碎花瓶时,楼上也有花瓶碎落的动静。侦探,你的行动似乎能影响到里世界。”

  顾延一口一个“侦探”,让姜荻听到飘飘然。他拍拍胸脯,奓着胆子问:“哥,你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

  姜荻浑身湿淋淋的,挺括的西装小马甲皱成咸菜,衬衫纽扣崩落,领口大开,露出清瘦微凹的锁骨,影子单薄,覆在柔腻的胸膛,如淡彩的重叠。

  “呼,呼……”他双手撑住膝头,弓着身大口喘息。

  二十分钟前,顾延在他耳畔低着声说:“相信我。”他就鬼使神差地听着顾延的指挥,手持那枚巴掌大的相框,像握住驱邪的八卦镜,穿过长长的走廊,越下楼梯拐角,躲过一次次无面人的背后偷袭……

  终于,全须全尾地从二层露台翻身而下,扒着水管沿外墙回到一楼,狂奔下楼,进入此刻用作佣人居住的负一层。

  楼上在举办舞会,佣人房空无一人,厨房大门紧闭,传出灶台的响动。姜荻蹑手蹑脚,溜墙根来到厨房门口,问顾延:“然后呢?敲门问问,能否借个火?”

  顾延那边低笑:“等人走了再进去。”

  姜荻噢了声,蹲在一只餐车后,双手抱膝,相框搁在膝盖上,顾延只能瞅见他下颌的软肉。

  吱呀,厨房门推开,相框和荧屏里外的人都屏住呼吸。

  两位没有五官,脸上如蒙一层丝袜的厨娘,身穿浆洗得干硬的袄裙,说说笑笑地往楼上走。姜荻团起身,借餐车推动为掩护,一个前滚翻躲到花瓶阴影处。

  他耳朵紧贴门板,厨房里不再有人声,这才吁口气,蹿进厨房找到一根擀面杖,再裹上抹布,倒扣一碗猪油,借闷醒酒汤的炉子,勉强做了支火把。想了想,又翻箱倒柜找到一把白蜡烛,小马甲兜里一边塞一半,跟史泰龙似的。

  “小姜这造型不错。”莫问良坐家庭影院的按摩靠椅上,抽烟点评,就差来一杯可乐、一桶爆米花。

  荧屏上,姜荻横眉立目,嘴巴叽里咕噜的。莫问良坐起身问顾延,姜荻是不是在骂他?

  “他说,莫问良你妈的一会儿笑得小点声,他听得见,等出来再跟你算账。”顾延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黑沉的瞳孔掠过一抹笑意。

  莫问良:“……不要添油加醋,夹带私货。”

  “姜荻,还记得负一层的格局吗?”顾延压低声音问,“往前走两步,影音室在冷库反方向。”

  姜荻举起火把,心脏提到喉咙眼,听从顾延的指令挥舞擀面杖,在空中划卍字。

  相框里传出闷闷的惨叫,像从不远处传来。姜荻心口一窒:“怎么样了?”

  “你做得很好,侦探。”顾延说。

  他们猜的没错,姜荻在荧屏上黑白的世界里所做的一切,都能映射到顾延所在的里世界中。如果说,姜荻的荧幕世界是过去的倒影,那么里世界就是更为渺小,也更为黑暗的现实幻影。

  顾延一双剑眉斜飞如鬓,荧幕中,姜荻手里的火光映在他黑曜石似的眸子上,闪烁无机质的冷光。

  他指挥若定:“一会儿我会打开门,吸引更多的纸扎人进入负一层走廊。侦探,消灭他们的任务就交给你。”

  “好!”姜荻满口答应。

  他的眼前没有鬼新娘,也没有恐怖的无面人,只要挥挥胳膊,就能救顾延他们于水火。

  姜荻的脑海中仅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总被顾延保护,他也想保护顾延!

  家庭影院的门大开,不久前,伸长变异如白蟒的纸扎人烧成灰烬,焦黑的碎纸片散落。顾延提着龙牙刀,抵住门框,一边关注荧幕里的姜荻,一边看向空洞无物的负一层走廊。

  刀背轻敲向墙壁的踢脚线,有金石之声,黑暗昏昧的走廊尽头很快响起淅淅飒飒的动静。

  “动手。”顾延垂眸敛目,眼见着两只白色纸扎人一左一右向他袭来。

  竹编的手骨架穿破白纸,尖刺呈利爪状,直刺顾延黝黑的瞳孔!

  千钧一发之际,纸扎人身上爆发出熊熊火光,顾延的眼中映下明亮、飞扬的金色。嘎吱,竹制的躯壳坍塌。呼啦,白纸做成的肌肤湮灭成灰。

  顾延偏过头,避开一片边缘烧得蜷曲的纸屑,那双总是冷淡的眼里,压抑着莫名温柔。

  “姜荻。”

  下一瞬,荧幕里就显出姜荻的正脸,他捧着相框怼到镜头前,像是要从荧幕里钻出一样着急:“嗯?!你有没有事?”

  “没事。”顾延说,“夸你一句。”

  “咳咳咳!”莫问良在一边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打鬼子呢,专心点啊我艹!小姜,你莫哥的身家性命都系你一人了啊。等出去了给你个免试加入我们公会的机会……”

  “莫哥。”

  “哎。”

  “我有队友了。”姜荻抬高肩头,蹭干脸上的汗水,他目光凛凛,稍稍矮下身,再次挥动火把。

  听着顾延的指令,他有种在打游戏的感觉,只不过,这一回身份逆转,顾延是玩家,而他是顾延手下的角色。

  燃烧的火把在空气中散发浓郁的油腥味,火光灼眼,炙热的油滴顺着擀面杖划落,滴到姜荻虎口。他嘶了声,咬紧牙,一句话没说。

  可是没过多久,姜荻就有些受不住,他加强过体力,但光活动小臂就跟举铁似的,属于无氧运动,两条胳膊连带肩膀都开始酸痛。更难以忍受的是……真的很傻啊!

  他的前方没有鬼怪,也就是说,在顾延那边,以及读者们在最新章节里看到的都是——他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负一层上蹿下跳,一手拿相框,一手挥舞擀面杖,就像在绿幕前表演超英电影,对着空气一顿输出。

  两个字,社死。

  想到这里,姜荻就呜咽出声,他最在意的就是面子,为了他的崽,真的付出太多!

  “延哥,还要多久!你们那边好了没?”姜荻大喊,咸涩的汗水自额头划入眼角。

  他用力眨了下眼,就听顾延那头无奈道:“还有很多。”

  姜荻痛苦地嚎一声,接下去数小时,他就在顾延时而命令时而安抚中勉强坚持,三不五时地还要躲进杂物间、储物室,避开突如其来的无面人。

  手臂越来越酸,身体越来越沉重,胳膊像钉了钢钉,灌了铁水一样抬不起来。

  到最后,姜荻几乎是咬牙用意志力坚持,直到顾延说“可以了”,他才双膝跪倒在地,像从水里打捞出来,整个人都湿了,衬衫汗湿到透明,耳垂泛粉,喘息连连。

  “呼……”姜荻瘫倒,仰躺在地上,头顶的电灯泡悠悠晃动。

  他再也不想保护顾延了,护崽游戏太累人,从今往后,他还是老老实实吃软饭吧。

  “感觉怎么样?”顾延问。

  “感觉……”姜荻手背捂住眼,另一手举高相框,他充血的嘴唇翕张,呼出湿漉的热气,“像玩了几个小时的老鹰捉小鸡,跳了八十遍刘畊宏,打了一百遍八段锦。”

  顾延噎住,生硬地移开目光,让他找个安全地方休息,恢复体力。

  “好,听你的。”相框按在姜荻胸口,荧幕上一片黑,恍惚间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

  顾延平淡的目光扫过歪地上浑身是血的两个俘虏,再瞅一眼莫问良。

  “榜一大佬有何吩咐?”莫问良往柔软的按摩椅上缩,他的目光落在表情沉静睡在顾延脚边的姜荻身上,“丑话说在前头,朋友妻不可欺,我是不会代为照顾你小男朋友的。”

  顾延无语,俯身抱起姜荻。

  白皙的小腿搭上他的臂弯,修长的大腿紧阖,四角裤边缘勒出淡粉的浅凹,隆起的地方分量不多不少,并无欲色,却有种干净的味道。阴影没入隐秘处,上半身都裹在他的外套里。

  顾延在目光在姜荻恢复血色的唇上停驻,一言不发抱着那人走入昏暗死寂的走廊,踩在厚厚一层灰烬之上,犹如怀抱米迦勒堕入地狱的路西法。

  没走两步,顾延又转头回来:“没想让你照顾。”

  莫问良瓜都掉了:“?!!!”

  作者有话说:

  小莫:妈滴,我像走在路上被踢了一脚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