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的老师常爱说一句话：“你们要学会讨好来这里的每一个大人，他们给你们漂亮衣服和好看的图书，你们得心怀感激。”
窗外那棵槐花树上覆盖着骄阳，那时的楚念年纪小，他走到老师面前，扬起小脸，怯生生地问：“为什么？”
“因为这样叔叔阿姨们才会开心，他们高兴了就会给你们更多衣服和图书。”老师笑着回答，抬起手抚摸他稚嫩的脸颊，“如果幸运的话，还有机会离开这里。”
楚念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眼睑上投射出一弯阴影，小小的眉毛蹙着，他还是不太明白。
感激和讨好。
分明是两种不一样的词。
楚念讨厌后者。
来孤儿院的领养人不多，但每日都会来几个，楚念看过不少陌生的面孔，他喜欢坐在院子中间的花坛边，看陌生的大人陪着小孩嬉闹，然后对孩子们许诺：“下一次、下一次爸爸妈妈就带你回家。”
第一个离开院里的小孩，是和楚念住在一起的川川。
被领走的那天川川穿了一件新衣服，怀里抱着一辆红色玩具汽车，他凑到楚念面前，身上的雀跃几乎要将楚念感染。
“你知道我是怎样让爸爸妈妈带走我的吗？”川川举着小汽车，眼睛亮亮地看着楚念，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和院长攀谈的年轻男女，接着拉着楚念的衣袖，小声道，“我问了老师爸爸妈妈喜欢怎样的小孩。”
“然后……”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多了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我就每天练习，学着去做爸爸妈妈最喜欢的小孩。”
说完，川川把小汽车塞进了楚念手里：“老师说的没错，我们要学着讨好大人，这样才能离开这里，汽车就送给你吧，楚念，希望我们以后还能见面。”
他冲楚念挥了挥手，转身扑进了男人的怀里。
楚念愣怔在原地，直到川川的身影消失。
玩具汽车坚硬的外壳被手心的温度烘到发烫，他莫名觉得自己的指尖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汽车摔落在地，“咕噜咕噜”往墙边滚了几圈。
在那之后，老师常常拿川川出来举例，然后语重心长地说着孩子们听不懂的话：“你们都是被抛弃的小孩，就像是在大海中迷路的帆船，只有靠自己，才能抓住机会，寻找到属于你们的港湾。”
即使再不懂，他们也逐渐把川川当成了自己的榜样，学着在大人面前露出最乖巧的笑，不喜欢的东西要说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不能拒绝，他们像是被操控了，变成了大人们最喜欢的样子。
越来越多的领养者前来，越来越多的小孩从院里离开。
可是。
靠讨好营造出来的爱，能算/作/爱吗？
前来领养的大人们，总是摸着楚念的脸夸他漂亮乖巧，然后转身牵着另一个小孩的手从他身边离开。
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楚念乖是乖，但有比他更听话的小孩，他的眼神太不同了，他们没办法做到真正驯服楚念。
他被无数人选择过，又在选择中被放弃，原因竟都是一致的，他不够听话。
到那一刻楚念才明白，来这里领养的大多数大人，并不是想要一个能承载他们爱意的小孩。
而是一个听话的工具。
他们都是被安放在透明橱窗里，被包装成漂亮精致，任人挑选的商品。
楚念看向四周逐渐变得越来越空的椅子，老师蹲在他面前，温柔地注视着他，柔软的手指握住楚念的小手，轻声问道：“念念，告诉老师，你不愿意离开这里吗？”
他想了想，认真地摇头。
愿意的。
他和院里其他的孩子一样，都希望走出这里，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那念念就要乖一点。”老师说，指尖摩挲着楚念的手心，让楚念觉得有些痒。
“我很乖，老师。”楚念回答。
他真的很乖，每天都是第一个起床，起床之后会自己整理被子，也不挑食，从来不让老师操心，他不哭不闹，只喜欢安安静静地看自己喜欢的图书。
“念念很乖，老师知道。”老师揉了揉楚念的脑袋，“但是还不够，对于那些爸爸妈妈来说，念念还不够乖。”
楚念的小脑袋转不过来，他噘了噘嘴，嘀嘀咕咕：“我听不懂。”
自己明明表现得很好，他获得的小红花几乎塞满了一个抽屉。
可是他们总在说自己不够乖。
直到老师拿出一样东西，摊开手掌摆在楚念面前，楚念定睛看过去，才发现老师手中拿的，是他昨天扔掉的变形金刚。
“念念喜欢这个吗？”
“不喜欢。”楚念毫不犹豫摇头。
“你现在得学着喜欢。”老师把变形金刚递给楚念，“以后，就算再不喜欢的东西，也要喜欢。”
楚念愣愣地看着她。
他突然听懂了。
离开孤儿院的代价，就是要去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他不能反抗。
“念念能做到吗？”老师微微歪了下脑袋，“老师希望你能做到。”
楚念忽然觉得窗外的阳光很刺眼，眼前的老师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好。”
他听见自己回答。
槐花的味道浓郁，熏得楚念想打喷嚏，可是面前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咬咬牙，忍了下来。
因为过来之前老师对他说，要在女人面前保持最好的形象，他怕自己打喷嚏，会让女人放弃领养他的想法。
女人很温柔，她夸自己漂亮，还让自己叫她妈妈，最后牵着他软软的小手，说要带他回家。
临走之前，院长拍着楚念的脑袋：“念念，你要听妈妈的话，不听话的话就会被送回来。”
他的语气平静，说着周围人听了会忍不住发笑的玩笑话。
可楚念浑身一颤，感觉自己似乎一瞬间从阳光底下被拽入了深渊。
听话。
他一定要听话。
不能被送回这里。
不能再……被抛弃。
他从小到大都在被人选择。
有人主动给他爱。
有人强迫他接受爱。
在旁人眼里，他这种从来就没有感受过爱的小孩，只要稍微给点爱意，那就是最好的施舍，他得感恩涕零。
但是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你呢，你自己的想法是什么？
他早就迷失了自己，成为一件合格商品。
但是现在，居然有人愿意问他，我可不可以爱你？
楚念回过神，看向眼前的陆瑾年，对方的眼睛里装满了他的影子，这么一看过去，他好像再与陆瑾年眼里的自己对视。
选择的权利又再次回到了他手里。
“你……”楚念动了动唇角，电影早就放完了，周围安静得出奇，唯一放大的只有他与陆瑾年的呼吸与心跳，“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他下意识地问道。
陆瑾年愣了一下，他离得太近了，近到楚念能清晰地看见他轻颤的睫毛。
而后，他忽然笑了笑：“我当然希望你接受，但是……”
“我更想要你自己的答案。”
楚念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捏住了，他忍不住想，陆瑾年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可以说不喜欢，可以说不愿意，可以说不舒服，他不用被迫接受讨厌的一切事物，不用伪装成需要讨好别人的样子。
包裹在身上蚕茧一点一点割破，楚念在那瞬间，觉得自己大概是抓到了什么。
他薄唇嗫嚅几下：“看你表现。”
短短四个字，被拒绝也没答应，眼前的陆瑾年却看起来无比开心，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更亮了几分，楚念甚至能察觉到对方环抱他时手臂上有力的肌肉。
他们在包间里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电影院老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目送他们，陆瑾年开车把楚念送回家，一路上他都表现的极其亢奋，叽叽喳喳的心声在楚念耳边跳来跳去。
[他没拒绝我！他真的没拒绝我！]
[完了陆瑾年，楚念一定是完全迷上你了。]
[承认吧老婆，你真的很爱我！]
下一秒，他又开始哼一些楚念没听过的曲子。
楚念微微侧目，瞄了眼陆瑾年根本压不下去的唇角，在他开着车围着小区转了第三圈后，楚念忍不住开口把对方飘飘然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到了。”
“啊……啊！哦！”陆瑾年迅速踩在刹车，整个人由着惯性往前倾了下身子。
楚念解开安全带，正要下车，就在这时他忽然动作一顿，回过身轻唤一句：“陆瑾年。”
眼前的男人闻声回头，突然，他看着楚念凑了过来，紧接着，陆瑾年感觉自己的脸颊上传来一片温热。
柔软的唇瓣轻轻贴了一下他的侧脸。
蜻蜓点水一般转瞬即逝。
陆瑾年瞪大眼睛，脑袋里一片轰鸣，藏在心里的小人拉起警铃，不断发出危险警告。
“谢谢。”
楚念抬起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然后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只留下脑袋卡壳的陆瑾年坐在车里。
过了许久，陆瑾年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块潮湿的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楚念嘴唇的余温。
心脏跳动的速度让他觉得一阵晕眩。
他拿出手机，对准自己，“咔嚓”拍了一张。
收到照片的贺星一脸茫然，点开图片看了看陆瑾年略显呆滞的脸，问道：【你干嘛。】
陆瑾年回复：【纪念一下，和老婆恋爱三年，他第一次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个吻。】
贺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