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谈谈解约的事吧。”
楚念语气淡淡，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谈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一般。
陆瑾年过了许久才抬头，目光从手里的合同上移开，慢慢落到楚念脸上，陆瑾年紧紧盯着他，执着地想从他眼睛里看见什么。
他蹙着眉，半晌没说话，见陆瑾年不开口，楚念也不敢多说别的，悬挂在墙面的时钟“滴滴答答”旋转，楚念眼睁睁看着摆在面前的牛奶一点一点冷却。
他有些不太适应这种沉寂，即使以前和陆瑾年待在一起时大多数时候同样不怎么交谈，但这次的气氛和以前完全不同，楚念能感受到空气里让人无法忽视的焦灼。
楚念以为自己起码会听见一点陆瑾年叽叽喳喳的心声。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陆瑾年仍然执着注视着他，楚念却不敢看过去，眼神不自然地到处乱飞。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害怕，是害怕看到陆瑾年眼里的失望，还是对自己的不舍 。
楚念不安地垂下脑袋，蝶翼般的眼睫飞速扇动，他甚至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跳比世界上任何声音都要震耳。
“你想好了？”
良久后，陆瑾年才终于开口，他的语气倒是比楚念想象中还要冷静。
楚念闻声抬头，不小心对上陆瑾年的视线，墨黑眼瞳中倒映出来的影子，像是连同他一起淹没在了里面。
他连忙偏过脑袋，移开目光，下一秒楚念听到了一声冷笑，而后，那抹赤/裸的注视便从他身上移开了。
“咔哒”一声，陆瑾年打开笔帽，在签名的地方迅速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一边写一边问：“什么时候走？”
话音一落，名也刚好签完，陆瑾年冷着脸把签好的合同推到楚念面前，楚念看了眼薄纸上赫然留下的字迹，他抿了抿唇，随后按下自己手里的笔，在另一边签上了名字。
“今天。”楚念低声回答，“我差不多把行李收拾好了。”
陆瑾年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刚才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楚念，你想好了？”
他没意识到自己声音里夹杂的颤抖，似乎是在极力隐忍什么。
但是楚念听到了。
他喉结滚动几番，手指攥着合同的一角：“陆瑾年，这是我们约好了的。”
三年，到期就走人，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其余的条件楚念认为他们遵守的很好。
只是在合约期间不能对对方产生感情这一点，他们俩好像谁也没能做到。
他掀起眼帘，看向对面的男人，对方垂着眼眸，浑身都在轻轻颤抖着。
“好。”
最后陆瑾年还是泄了气，这个字宛如一串沉重的音符，重重坠落，碎了满地。
楚念站起身，离开之前他犹豫了几秒，随后端起桌子上冷掉的牛奶，一口气喝完。
“那……”他顿了一下，“陆总。”
陆瑾年抬起头，睁大眼睛凝视着楚念，通红的眼眶像是在楚念心尖上烫了一下。
“这次的合作很愉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楚念都不用亲眼去看，就能感受到陆瑾年此时是怎样一副表情，他闭了下眼睛，转身，就在这时，陆瑾年哑着嗓音轻唤道：“楚念。”
他停下脚步，沉默着等待下文。
[别走。]
[不要走。]
[我求求你……]
[我真的不能没有你了。]
陆瑾年没说话，但这些哀求声如潮水般朝楚念涌过来，翻腾的浪潮几乎把他击碎在地，楚念掐了一把大腿，不敢再多逗留，于是头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间走去。
身后的男人看着他上楼，又目睹他拎着行李箱下楼，听着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然后是门打开后再次闭合的声响。
屋内一瞬间安静下来，陆瑾年从恍惚中回神，心里好像有这么东西被抽空了，他站起来，抓着桌子上楚念留给他的几张薄纸，缓缓走进了楚念的房间。
他目光涣散，视线扫过屋里的每个角落，楚念除了他自己的衣物外什么都没带走，这里的每一处似乎都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陆瑾年无力地靠着墙面，发软的双腿几欲差点跪在地上，攥着解约书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他垂眸注视着上面的内容。
合约上的最后一段，写着：“陆瑾年先生与本人合约期间遵守所有条例，所以解约之后本人自愿不再需要陆瑾年先生支付任何费用。”
短短的一行字让陆瑾年烧红了双眼，眼前密密麻麻的黑字一下子挤在一团，如乱线一般缠绕着陆瑾年烦躁的内心，他紧紧咬着后牙，一气之下把手里的解约书撕了个粉碎。
轻飘飘的纸张从空中飘落，陆瑾年盯着这些碎片，整个人像是坠进了无尽的深渊。
而后，他突然反应过来，猛得跪倒在地，膝盖撞在地面时发出“咚”一声巨响，陆瑾年像是丢失了痛觉一样，两只手胡乱地在一堆薄纸碎片中翻找，失神的双眼努力聚焦。
他整个人快贴在地上了，手指颤抖着捡起一张零零碎碎的白纸，在看清上面的内容后迅速扔开，接着再捡起下一张，然后又扔开，这个动作他持续了许久，直到他找到那几张留着熟悉字迹的残纸。
陆瑾年把它们捧在手心里，随后跌跌撞撞跑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胶水，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碎片黏起来。
他一边黏，干涩的眼角蒙上水雾，一瓶胶水被他打翻，黏腻的液体糊了他一手，陆瑾年丝毫没有任何感觉，抖着手指，将薄薄的纸张打湿。
他的动作急切又笨拙，本来是极其简单的一件事，在陆瑾年手里却变得困难起来，在把这几张碎纸完全黏合在一起后，“楚念”这两个字已经被彻底浸透晕开。
陆瑾年谨慎轻微地把楚念的名字按在胸口，心脏似乎是被钝刀划开，传来一阵一阵穿心般的苦痛，陆瑾年不断地吸着气。
他快要窒息了。
“楚念。”
陆瑾年低哑着声音喃喃。
“我后悔了。”
——
“……楚念，楚念？”
听着前方人的轻唤，楚念转头看过去，坐在驾驶位的徐池透过后视镜，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从陆瑾年那边出来，你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
徐池趁着等红绿灯的功夫回身：“陆瑾年那小子为难你了？”
楚念愣了一下，接着摇头：“没有，他还挺爽快的。”
“这样……”徐池咂了咂嘴，“没想到小陆总还是个守信的人，这么轻易就把你放走了。”
楚念抬眼，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我先前还以为像他们这种有点势力的人，个个都精明着呢，你要是和他解约，说不定还会被他坑一把。”徐池掐着绿灯倒计时坐回原位，继续道。
楚念听后轻笑：“陆瑾年不是这种人。”
“哟，刚走就替他说话啦。”徐池撇着嘴角，“上次你跟我说你不想解约，是真把我吓到了，还好你自己想通，但说回来，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想解约？”
徐池抛出这个问题后便不再多话，等着楚念的回答。
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座的人都没任何动静，徐池又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过去，只见楚念正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是啊。
为什么呢？
徐池的这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楚念。
他眨了眨眼，对上徐池担忧的目光。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陆瑾年了？”
楚念一句话，吓得徐池直接来了个急刹车，成功被后面的车辆按着喇叭投诉后，徐池抚着胸口：“我的祖宗，你能不能别吓我！”
“难道你想说，你和陆瑾年相处了三年，他对你无微不至温柔体贴，所以你对他日久生情了？！”徐池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怪异。
楚念想了想，纠正道：“没有三年，是两个月。”
他说的实话，在这最后两个月之前，他和陆瑾年的关系确实不温不热。
要再说具体一点，好像还是在他拥有读心术之后，由于时时刻刻都能听到陆瑾年躁动的内心，导致他对陆瑾年的态度都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而且……他也没有什么无微不至……温柔体贴……”
楚念说着说着，声音一点一点弱下去，甚至还带了点委屈。
陆瑾年说话和他整个人一样硬，脑回路也清奇，吃醋的时候还总是做一些奇怪又丢脸的事情。
“那你喜欢他什么。”
徐池问。
楚念不说话了。
“我换个方向问你。”徐池耐心地继续开口，“你有被男性表白过吗？”
楚念思考几秒，点头：“有。”
“谁？”
“裴郁。”
“好家伙。”徐池翻了个白眼，“这个畜生就算了，他那根本不是喜欢你。”
徐池说的不错，裴郁所谓的喜欢病态且偏执，他这个人自私的要命，只把楚念作为他的所有物对待，不允许别人接近他，也不允许他接近别人，为此裴郁不但发过好几次疯，还不惜一切代价地伤害过自己。
楚念揉着自己手臂上那条不起眼的疤痕，迟钝意识到他好像一直以来都没感受过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你再好好想想吧。”见楚念又不说话，徐池耸了下肩膀。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只听楚念毫不犹豫地开口：“那还是有。”
即使他从没亲口承认过，可他的心声已经暴露过无数次了。
“谁？”
徐池好奇道。
偏偏楚念闭上了嘴。
徐池看着他那副打死都不打算开口的模样，气得锤了一下方向盘：“算了，我懒得跟你计较，你现在想去哪儿？”
“医院。”楚念说，“廖灵的主治医生昨天联系了我，叫我尽快带廖灵出院。”
“廖阿姨的病情稳定下来了？”
楚念“嗯”了一声。
徐池点点头，踩动油门加快速度。
——
医院，门口。
楚念下车时，一眼就看见了门口和护士待在一起的廖玲，他几步走过去，从护士手里接过行李，护士一边对他说着注意事项和如何用药，一边转头对廖灵说：“廖阿姨，您儿子来接您回家啦。”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牵着廖灵把手递给了楚念，楚念握着对方粗糙但温热的手心，小心翼翼抬眼盯着廖灵脸上的表情，生怕对方脸上再次出现厌恶。
之前廖灵犯病的时候，只要楚念出现在她眼里，她就会如临大敌般驱赶楚念，以至于楚念每次过来，都只能站在远处偷偷看她。
不过这次不一样，廖灵脸上的表情平静，她呆滞地注视着前方，直到感觉到自己手被人握住，她才垂眼把视线落在自己的手心上。
而后，她又朝楚念看过去，原本姣丽的模样在经历过种种事情后变得格外苍老，看向楚念的眼眸中染上几分疑惑。
廖灵的薄唇动了动。
“你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