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从儿时开始,陆瑾年的人生就被那句“看看你哥哥”紧紧包围了。

  也许因为是双胞胎,也许因为两个人出生的时间只差了不到半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陆瑾年就总是被身边的人用来和陆瑾初比较。

  起初是比较谁先学会说第一句话,然后是谁获得的幼儿园小红花最多,接着是成绩,奖状,荣誉,夸赞……

  陆瑾初确实比他聪明一些,学东西学会的快一些,当陆瑾年拿着第一名的奖状飞奔到家时,陆瑾初的书柜上已经摆满了比赛冠军的奖杯了。

  他只能看着三个人逐渐离开的身影,奖状的一角被汗水打湿,远处的三个身影亲密,丝毫没有注意到被抛弃在后面的自己。

  陆瑾年拼命地,不断地追逐过陆瑾初的背影,可对方总能轻轻松松甩开他一大截,渐渐的,陆瑾年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太累了。

  毕竟他的荣誉在自己父母眼里算不上什么,比起第一名,登上全国乃至全世界的获奖名单能收到的羡慕眼光更多,在他们心中,自己的大儿子能为他们增光添彩,相比之下,小儿子就显得格外平庸。

  他们总会嫌弃陆瑾年不太争气,明明和陆瑾初出生相差只不过半个小时,为什么陆瑾初能比他优秀这么多倍。

  陆瑾年没收到过什么夸赞,就连出门在外,别人摸着他的脑袋说自己是班里难得的好学生时,他的父母也只会摆着手说:“哪有,和瑾初比起来还差得远呢,瑾年要是有瑾初一半好,我们也不至于为他这么操心。”

  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这句话一度成为陆瑾年的梦魇,他们不知道陆瑾年每晚从噩梦中惊醒时,看着被自己藏起来的奖状担惊受怕。

  自己哥哥的光环太大了,以至于陆瑾年只能被他遮盖在身后,让所有人都无法看到他。

  精英家庭的高傲心理作祟,父母看不起他,哥哥不承认他这个弟弟,陆瑾年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困在地牢中的蚂蚁,只能望着这三条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的父母唯一一次正眼瞧他,是在他中考失利,考上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的时候。

  那时候的陆瑾年平静的要命,甚至心里还在惊奇,自己的父母居然有一天能对自己说这么多话。

  陆瑾年能感受到,陆晏阳和竺薇的怒火都快把他的头发点燃了,可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替换成了一声声令他心寒的叹息。

  然后,他没上那所高中,反而被赶去了一所寄宿学校。

  再然后,他又从寄宿学校,转去了另一所高中。

  他宛如一只毫无生气的木偶一般兜兜转转,本就孤僻的性格让陆瑾年没有交过几个朋友,新学校的环境并没有让他不适应,他反而轻松了许多,因为这里离自己的家很远,一时之间他看不见自己的父母和哥哥。

  陆瑾年可以肆意地把自己关起来,藏进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

  他在上课的时候盯着窗外的天空发呆,数天边缓缓飘过的流云,窗沿旁的树是在他的注视下抽枝发芽,他能记起每一个时间段,树上新芽的形状是怎么样的。

  陆瑾年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块能让自己喘息的地方,这里的人注意不到他,他把自己隐藏在默默无闻的角落,老师也因为听说他有点心理问题,不会刻意来打扰他。

  他只有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世界可以这般宁静无声。

  陆瑾年甚至以为,如果没有楚念突然闯入的话,他会在这片温热沼泽中下沉,直到泥浆蔓延过他的头顶,将空气封闭,让他沉溺在其中,窒息而死。

  可是。

  那场被燥热包裹的夏天,落在皮肤上的斑驳树影,那句“你真厉害啊”,让陆瑾年无声的世界里,又灌入了呼啸而鸣的夏日季风。

  清风吹动他衣角发出的声音都是吵闹的,握着笔的手心出了汗,陆瑾年呆滞转头,注视着身边突然出现的身影。

  厉害?

  他厉害吗?

  他明明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

  “能不能学学你哥哥。”

  “如果你有哥哥半点好。”

  “为什么哥哥能做到你不能做到。”

  “我们家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

  陆瑾年的喉结滚动,攥紧的指节发白,眼前的少年并没有注意到他汹涌澎湃的内心,他只是仔细看了一遍解题思路后,紧蹙的眉心顿时展开,嘟囔着:“原来还可以这样做,难怪我解不出来。”

  他离得太近了,近到陆瑾年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香,和外面的阳光一样温暖,炙热到让他的心跳也一起混乱起来。

  陆瑾年低下脑袋,把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吞没的沼泽干涸了。

  “你真厉害啊,这么难的题都能写出来。”少年转过头,漂亮精致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以后我有题不会的,能来问你吗?”

  陆瑾年睁大眼睛,藏在黑框眼镜后面的瞳孔都在颤抖,太久没和人对话,他甚至忘记应该怎么开口。

  他咽了口唾沫,眼前的少年冲他眨了眨眼睛,见他不说话,还疑惑地歪了下脑袋。

  陆瑾年立马错开视线,低下头,他不断地用手指摩擦自己的手背,直到白皙皮肤上留下一片刺眼的红。

  他松开紧咬的嘴唇,压着声音说了句:

  “谢谢。”

  短短两个字,音节都是不稳的,发出声音的一瞬间,陆瑾年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在发痛。

  再抬头时。

  少年已经没了踪影。

  ——

  “嘶——”

  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接着下一秒,又被一片冰凉覆盖。

  陆瑾年抬眼,看向眼前人的头顶,他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楚念骗到床上坐下,是怎么乖乖抬起脚让他帮自己擦药的。

  楚念细长的手指上沾着药膏,柔软的指腹贴住陆瑾年的脚踝轻轻按揉,那个地方微微肿起来了一点,在楚念的按摩下渐渐泛起红痕。

  “疼吗?”楚念不知道刚才陆瑾年在想什么,他现在抬头,看过来的目光正好对上陆瑾年眼里没来得及收回的错愕,大概是想到自己还在生气,陆瑾年立马扭过头,故意不看他。

  他皱着一双眉,但嘴里还强硬着回答:“不痛。”

  楚念撇了下嘴角,自己又不是没长眼睛看不见陆瑾年发白的脸色,明明刚才还是一副可怜委屈的样子,一转过头立马换上了另一副表情。

  手里按揉的动作不自觉放松几分,楚念低垂着眼眸,轻声开口:“陆瑾年,你有时候可以不用这么嘴硬的。”

  “痛的话就说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又不会笑话你。”

  陆瑾年听他这么说,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楚念说完觉得自己这句话似乎听着奇怪,于是他舔了舔嘴唇,补充了一句:“我才不想合约结束之后,你把自己憋死在我手里。”

  好像更奇怪了。

  楚念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这个时候嘴笨的不会说话,他皱着眉想再补充,可此时莫名尴尬下来的气氛让他无法开口,于是楚念张开的嘴只能合上,终止了想要继续说什么的想法。

  他额前的刘海跟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下来,微微遮住楚念的眼睛。

  陆瑾年盯着楚念发呆,鬼使神差的,他抬起手伸过去,轻轻撩开了楚念的头发,将他的眉眼和光洁饱满的额头一起露了出来。

  楚念只感觉自己的额间一凉,随后又是一阵温热,陆瑾年的手指摩挲过他的额头,楚念手里的动作被迫停下来,他抬起脑袋,一脸茫然地看向陆瑾年。

  [真乖。]

  陆瑾年垂着眼角,脸上挂着一副平日里从未见过的表情,楚念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样的感受,他似乎看着陆瑾年的眼睛里,带着一点悲伤,又带了点庆幸。

  是他看不懂的眼神。

  陆瑾年这个人有时候很好猜,有时候神秘的,像是全身上下都裹满了秘密。

  过了许久,陆瑾年故意一般揉乱了楚念的头发,手指在柔软的发丝中穿梭,楚念不耐地歪头躲开他的攻击,他起身擦掉指尖上残留的药膏,顶着一头乱发,板着一张脸就要离开。

  而陆瑾年只会一脸得逞的看着他,笑得极其欠揍,楚念走出房门之前,陆瑾年突然开口,从身后叫住他。

  楚念停下脚步,转过头看过去,只见陆瑾年半躺在床上,眼底还含着没消散的笑意:“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不管说什么,你都会听?”

  楚念眨眨眼睛,站在门口回想起刚才自己说过的话,虽然意思差不多,但怎么陆瑾年说出口就这么奇怪。

  他懒得纠结这么多,敷衍地点头:“啊……对。”

  床上的人双臂一撑,让自己坐直了一些,他靠着床头,身上的衣服在擦药之前换过,宽大的领口把陆瑾年突出的锁骨露了出来,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会跟着一起滚动,看向楚念的眼睛里,多了一层别样的情绪。

  陆瑾年认认真真盯着他,连平日里不着调的语气都一并消失了。

  “好吧,其实我现在就有想说的话……”

  楚念咽了口唾沫。

  他莫名觉得自己的耳廓好像开始发烧了。

  陆瑾年抿着唇角,没说出接下来的话。

  却依然在楚念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心声。

  [我不想结束合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