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念和裴郁,是在七岁那年认识的。

  那天的天气很好,赤红的火烧云染透了整片天,院子里的槐花树恰好是开的最艳丽的时候,微风轻轻一吹,整个孤儿院就会被槐花的香味笼罩。

  孤儿院的院长牵着楚念的手站在门口,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旁边站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

  楚念躲在院长身后,小小的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衣服,怯生生地抬头望向这个女人。

  女人的眼神格外温柔,在和楚念对视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又柔和了几分,她冲楚念弯起唇角,树上掉落的槐花正好挂在她的头发上,楚念不知不觉,脸颊泛起了一阵薄薄的红晕。

  “哎呀,长得这么漂亮。”女人的嗓音也是软的,她主动蹲下来,“念念,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楚念眨了眨眼睛,女人身上温柔的气息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可又不敢,于是往后缩了缩。

  “楚念。”院长把他拉出来,推到前面,“这位是你的廖阿姨,这几年你的衣服图书之类的都是廖阿姨捐赠的,以后你就要和廖阿姨一起生活了,她就是你的妈妈。”

  妈妈?

  楚念歪了歪脑袋。

  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懵懂,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词汇。

  妈妈。

  从他记事开始,好像就没有这种身份的人存在。

  廖灵眉眼弯弯,看着楚念白嫩的小脸,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眉间轻轻一皱,眼眶跟着红了起来。

  “真可怜,这么乖的小孩父母却离世了。”说着,廖灵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

  “妈妈,你不要再哭了。”说话的是站在旁边的小孩,他穿着篮球服,额角挂着一层薄汗,两条腿的膝盖上还残留着泥土的痕迹,一看就是刚刚打完篮球,甚至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被拉了过来。

  “我和隔壁家小孩约好了的,谁先投进十个球谁就给对方当跟班,现在好了,我临阵脱逃,妈妈,你要伤心的话,还是为我明天要给别人做牛做马伤心吧。”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

  男孩的个子比楚念高一些,楚念望着他,心想他以后会不会长得和那棵槐树一样高。

  大概是感受到了楚念的视线,男孩回过头,看了楚念一眼,接着琥铂色的眼瞳亮晶晶,嘴角一扬,冲楚念露出了一抹笑。

  那天的楚念觉得,他好像看见了第二个太阳。

  廖灵被男孩的话逗笑,故意瞪了他一眼:“以后念念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裴郁,你是哥哥,要好好保护他。”

  “遵命!”裴郁举手敬礼,脊背挺得像棵小白杨。

  楚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和他们走的,只记得那时的自己脑袋晕晕乎乎,廖灵冲自己伸出手,他就抓住了对方纤细的手指。

  进入新家庭,楚念一开始并不适应,廖灵和裴郁对他很好,几乎对自己百依百顺,像是生怕自己会抵触一般,满足楚念的一切要求。

  他是怕黑的,白天的时候有廖灵和裴郁在身边没什么感觉,一旦进入漫长的黑夜,孤独的寂静就会将他紧紧包裹,当感受过家人的温暖之后,那种曾经被人抛弃的感觉就会让楚念觉得无比窒息。

  直到某天,他鼓起勇气敲开了廖灵的房门。

  再长大一点,他便开始和裴郁一起睡。

  楚念和裴郁的关系在一天天的同床共枕中越来越好,他们上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甚至进入了同一所高中,缘分好到,连高中都是同班同学。

  楚念以为,他会和裴郁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裴郁就是初生的太阳,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他长得好看性格还好,为人正直喜欢打抱不平,为了保护楚念不被欺负还去学了跆拳道,因为院子里没人能打过他,所以他成了小霸王。

  可事情变故发生的突然,楚念第一次意识到裴郁性格的变化,是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

  十几年前的夏天比现在还要炎热,天空万里无云,住在底楼的大爷睡在阴凉处的老爷椅上,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摇动手中的蒲扇。

  那天廖灵给他们买了冰棍,一个袋子里有两根的那种,廖灵让他挑自己喜欢的,但楚念偏偏留下了裴郁喜欢的口味。

  他举着一根冰棍跑下楼,嘴里还叼着一根,冰棍的冷气几乎把他的嘴唇冻僵了,被含化的甜顺快要溢出嘴角,楚念出门的时候还顺便给楼下的大爷打了声招呼。

  不等大爷回答,楚念就跑到了居民楼后面,这是座老城区,楼房都修了好几十年,不管哪里都遗留着岁月的瘢痕,后面的一栋楼半年前被拆掉了,只剩下一片空地,许久不见有人来重新修建,所以变成了小孩们玩游戏的地方。

  而裴郁平常这个时候总爱呆在那里。

  楚念前几天和裴郁吵了架,原因是裴郁无缘无故用铅笔扎了楚念的手臂,下手很重,不仅疼还流了血,楚念想让他道歉,但裴郁却说自己又不是故意的。

  语气理直气壮,楚念发誓再也不理他。

  可是几天冷战下来,楚念实在是无聊,于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去找裴郁和好,他顶着太阳奔跑,刺眼的阳光让楚念差点睁不开眼。

  他眯着眼睛寻找一圈,手里的冰棍都快化了,甜腻腻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过了许久,楚念才看见裴郁小小的身影。

  对方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连楚念走近了他都没发现,楚念蹙着眉不开心,凭借着想要吓一吓他的心思脚步放得更轻了一些。

  他一点一点接近裴郁,慢慢发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味道钻进鼻子里,楚念嫌弃地皱起鼻子,他不喜欢这样的味道。

  “咔嚓。”

  楚念身形一顿,他不小心踩断了一颗干枯的树枝。

  裴郁的动作停下来,接着他抬起头,回身看向楚念。

  就这么一眼,楚念瞪大了眼睛。

  手里的冰棍跟着落到了地上。

  他永远记得那天,悬挂在天空上的太阳灼人,裴郁回过头看他的脸上沾满了鲜红的血液。

  楚念咽了口唾沫。

  对方在看见他后微微一惊,随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楚念笑。

  他的手上明明还有血,手指紧紧握着一把小刀,锋利的刀面被血液浸染,竟然比盛夏的阳光还要刺眼。

  裴郁的脚边有一团小小的毛茸茸的生物。

  周围安静下来,楚念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声细小微弱的声音。

  无数的问题在一瞬间困扰着楚念。

  他是谁啊?是裴郁吗?不是吧……裴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裴郁见他没反应,顺着楚念的目光低下头,视线在触碰到地面上那团生物的一秒钟,楚念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格外可怕。

  他还是在冲楚念笑。

  “念念。”

  裴郁的嗓音黏在了空气里。

  “它这个样子很可爱吧。”

  ——

  “楚念……”

  “楚念?!”

  楚念猛然回神,他睁大眼睛,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凑近过来的叶主管。

  在那一瞬间,叶主管的脸似乎和裴郁重合了。

  令人发麻的感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楚念抬起手用力把眼前的男人推开。

  叶主管没料到楚念会突然出手,他条件反射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一个没站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楚念大口大口喘着气,鬓角在不知不觉间被汗水打湿,他看着叶主管,过了许久才从沼泽般的记忆力挣脱出来。

  他不是裴郁。

  裴郁已经死了。

  楚念的喉结滚动一圈,他走过去把叶主管扶起来,道了声歉:“不好意思叶主管,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太习惯有人离我这么近。”

  叶主管白着一张脸,被楚念扶起来后挣脱开他的手心,往旁边挪了几步,丝毫没有刚才那副肆意妄为的样子。

  “没……没事。”他揉着自己摔疼的地方,跟着楚念回去的时候,楚念再也没有听见那些扰人的心声。

  楚念心不在焉地下了班,走出公司大门,外面的雨还没停,冷冰冰的雨丝扑面而来,楚念不得不止住脚步,他仰起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犹豫着要不要回办公室借把伞。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汽车停在楚念面前,“滴滴”两声车鸣把楚念吓了一跳。

  楚念看过去,只见汽车的车窗缓缓往下降,坐在里面的人探出头。

  ——是周泽。

  周泽在这里,那就意味着陆瑾年也在。

  “楚先生。”周泽轻声喊道,“快上车吧。”

  来不及疑惑,楚念几步跑过去打开车门,滂沱的大雨还是将楚念身上的衣服打湿了一些,他低下头钻进去,果不其然,陆瑾年也坐在里面,对方一只手撑着下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楚念的存在。

  不过比他更吸引人的,还是陆瑾年腿上的石膏。

  楚念发现了,陆瑾年重新去换了石膏。

  等楚念关上车门,周泽便顺势踩下油门,外面的雨更密了一些,像天空中倾泻下来的水帘,整个世界都变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你怎么会来这里?”楚念突然开口问道。

  旁边的陆瑾年一愣,随后嘴唇动了动:“路过。”

  路过。

  又是这个理由。

  楚念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坐在前面的周泽也跟着参合:“楚先生你别不信,我们陆总真的是路过,他早上的时候在家里把石膏摔碎了……”

  “周泽。”陆瑾年皱着眉瞪他。

  楚念转头盯着陆瑾年。

  他今天早上出门出的急,没想到他不在的时候,陆瑾年居然把自己摔了?

  陆瑾年舔了下嘴唇:“其实没什么事。”

  楚念点点头,没说什么。

  车内安静下来,楚念头靠在椅背上,手指捏了两下酸胀的眉心。

  一股疲惫感顿时席卷而来。

  旁边的陆瑾年似乎有些不自在,他总是用余光有意无意地瞄向楚念,还以为自己的小动作掩藏的很好,实则每一下都被楚念敏锐地捕捉到了。

  [老婆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谁!谁敢惹我老婆生气!]

  [老婆你放心,我现在就让沈却破产!]

  楚念勾了勾唇角。

  “陆瑾年。”他睁开眼睛,声音一出来陆瑾年的身体就顿时僵硬,“你过来。”

  “干嘛。”陆瑾年一脸警惕地看着他。

  楚念继续道:“给我靠靠。”

  嗓音软软的,听起来好像在撒娇。

  “轰!”

  他听到陆瑾年心里有什么东西炸掉了。

  陆瑾年白皙的脸颊猝不及防红起来,硬着嘴说:“我干嘛给你靠。”

  “我陆瑾年的肩膀是谁想靠就能靠的……”

  话还没说完,陆瑾年肩膀一沉。

  楚念歪着脑袋,贴着陆瑾年的肩膀:“废话真多。”

  陆瑾年立马闭上嘴。

  楚念知道他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二维码,不过陆瑾年身上的体温实在是舒服,让楚念不自觉放松下来。

  对方身上那股特有的味道似乎能把他紧紧围绕。

  楚念的思绪开始逐渐飘远。

  脑袋里的回忆不断闪现,关于廖灵的,关于裴郁的。

  他想到裴郁在高二确诊了反/社会人格障碍。

  在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廖灵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