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真相远比你想象的要美好,也远比后人所猜测的要美满……无论结果如何,我只想告诉你,你拥有的,远比此刻要多。”
……
“你……这是什么意思?”翠生发现鹤蓝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为什么会发抖,你很冷么?”他去摸鹤蓝的手。
鹤蓝把手藏到身后,对那女鬼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恨他?不出意外的话,你们原本是一对恋人……不是么?”
翠生看看鹤蓝,又看看那女鬼。
他在说什么?!谁和谁是恋人?!
“恋人?恋人……”女鬼单调的重复着这两个字,似乎这个名词已离它太久远。
音调逐渐拔高,连成一串冷笑:“恋人?!谁说我和他是恋人了?也许当时是……不!当时也只有我以为是,他……他不过是个冷血的妖怪……他不懂什么是爱……他根本没爱过我!他……只是利用我罢了!”
沉默了好一会,翠生才赫然意识到,这女鬼口中的“他”就是鬼道玉青。
鹤蓝压着情绪低声问道:“为什么说他是在利用你?为什么说他不懂得爱?”看着翠生惨白的脸,他有些不忍。
也许很久没人和它说这么多话了,女鬼的神情和初时有些不同,变得柔和不少。
“他不爱我……他只是利用我,为了生出一个半人半鬼的孩子……我却那么傻,那么相信他,以为他就是我的全部,为他死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孩子出生后我就知道活不长了,很冷,好像身体里塞了许多冰块那么冷……
他那时施法护着我,我还很感动,甚至觉得很值得……
可是……我死后,他却再也没来看过我!
我每天盼着,等着,后来……从别人那我才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他的心里只有除魔,降妖……他一直都知道,人是不能给鬼生孩子的!!”
“所以你才越来越恨他?宁愿流连在此,永不安息?”
“当然!我要等到他!亲口问他……问他……有没有真心对过我……”女鬼的目光又转到翠生身上,如同欣赏一件又爱又恨的东西。
翠生低头紧紧咬着嘴唇,他说不清此刻心里什么滋味,他也不明白鹤蓝为什么要说这些。
一日之间见到了所谓的父亲和母亲,他却高兴不起来,甚至,他更怨他们。
难道婴孩不是男女间因爱而生的产物么?
为什么只有他的存在是一场预谋。
一个疯狂的人一手造成的闹剧,只为产生他这样半人半鬼的怪物!!
他恨不得立刻拖着鹤蓝离开此地。
如果可以,他还要忘掉此地发生过的一切!
“你错了!他一直都在你身边,是你的怨气和恨意太重才看不见!而且……”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住,直到翠生抬头看他,才深吸口气,大声道:“他从始至终都是爱你的,否则,他不会安排十八年后要你们的儿子来超渡你!”
“什么?!”翠生不可置信的望着鹤蓝。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
“那……玉青在哪?!你在说什么?我们的儿子……”女鬼身子一震,慢慢向翠生望去。
“当年你……去世之后,鬼道玉青悲痛无比,将自己的魂魄化作一道符咒,永远的封印在了鬼门的入口处,他留下的愿望是,要他的儿子在一十八年后来鬼门给这道符咒加一注金光咒。”
“你们的儿子如约而来,却发现……鬼道玉青当年并没有化作所谓的符咒,而是变成了一道永不消弭的金光……所谓要加一道金光咒……”
“翠生,金光咒有什么作用?”他转头问向翠生。
翠生顿了一顿,立时答道:“金光咒,可以为一切符咒增强效力,延长使用时间,最重要的是……可以化解生魂的戾气,助其往生……”
女鬼忽然捂住脸,凄切的哭了起来,从指缝里滑出一行行血泪。
翠生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一点希望的火苗在心里越燃越盛,眼底有灼热的东西即将喷涌而出。
“我们都能感觉得到,站在这道金光附近就会觉得温暖,觉得勇敢……可是,只有你,一心一意的恨着他,怨着他,他近在咫尺,却只有你感觉不到……他很了解你,知道你有恨,才化成这样的形式存在,最主要的目的……不是永葆人间平安,而是化解生魂怨气。我想,他嘱咐翠生十八年后来找你……也是他低估了你的恨意,他以为一十八年的岁月,你已放下了怨恨,到时你们母子可以重逢……”
他停顿了一会,又淡淡道:“你们有什么理由恨他呢?他确实有错,错在不该轻易坠入情网,可是哪一个人能够阻挡情爱的发生呢?”
女鬼低低的呜咽着,随着更多血泪的涌出,围绕在它身周的那层灰雾一点点减淡,空气中有什么在悄悄融化。翠生久久未能言语,他静静望着头顶那道金光,由近至远,用目光捕捉着每一滴飞溅下的金屑,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鹤蓝和先前一样仍萎顿的坐在地上,虽然脸色极苍白,目光却顽强的描摹着翠生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不约而同的,女鬼与翠生一齐向鬼门的边界走去,站在离金光最近的地方。
两人抬头仰望天空,女鬼看了看翠生,手伸出又缩回,翠生没有看它,却一把抓住了它的手,紧紧握住。
女鬼的身子瑟缩了一下,轻声道:“你们长得真像……”
翠生心中一软,道:“他对你可好?”
女鬼点点头,望着那道金光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为了强调我们有缘,还给我讲了个故事……”
翠生睁大眼睛,转过脸看着它。
女鬼微微一笑,握着翠生的手紧了一些。
“他说,在很多个前世以前,他是一只小乌鸦,被很多个前世以前的我救了……那一世的我身体很不好,他听说,乌鸦的兆头不好,便变作了一只喜鹊,每日向我啼叫,只为陪在我的身边给我带来吉祥……”
翠生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说他那时早就可以位列仙班,只是放不下这段缘分,便每一世都陪在我身边……”说完,女鬼低头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许只是他编出来哄我的吧……”
翠生十分意外,以鬼道玉青的修为能窥见前世并不奇怪,但他用前世的故事来捕获女子的芳心,这就是奇怪中的奇怪了。
“他竟是这样的人……我真是没想到,和书上说的……截然不同。”
女鬼叹了口气,道:“都怪我……我根本不配爱他……他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
看着翠生与女鬼细细交谈起来,鹤蓝才放下心,这次他终于确定自己没做错。
又过了一会,女鬼忽然道:“孩子,你该走了。”
翠生一怔:“该走了?”
来之不易的片刻安逸这么快句要结束了?
“那……你呢?”他忍不住问道。
女鬼淡然笑了笑:“我?我等了他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找到了,当然要留在他身边了……”它看着翠生,慢慢的松开了手:“我不要什么金光咒,也不要你超渡我……倒是你,该赶快离开这了。”
“我……我好不容易才有了亲人……还有很多话想说……让我再多留一会吧!”翠生又抓紧女鬼的手:“妈……妈?”
“你叫我什么?”女鬼眼底涌起一层殷红的东西,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妈妈?……妈妈……”翠生一遍遍的轻呼着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最陌生的字眼,此时终于重叠在一起,带来越来越温暖的感动。“就让我再多陪你们一会吧……妈妈!”
因为悲伤或者喜悦,女鬼眼底的殷红彻底凝聚在一处,化作血红的泪水。
它转过脸不再看翠生,低声道:“孩子……我们早就死了,你必须要走。”
翠生正要再说些什么,腰间忽然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惊呼一声,低低的弯下腰去,大口的喘气。
“孩子!你怎么了?!”女鬼急得无法,翠生的身上都是符咒,它触碰不能。
翠生的背弓得低低的,冷汗从额头直接滴到泥土里,冒出丝丝白烟。
白衣的腰部以上早已被鲜血染透。
在他听说女鬼是他的母亲时,银丝便已经收紧,直到此刻即将分离时,疼痛才轰然爆发。
“翠生!你怎么了?你……稳住啊……等我过去!”鹤蓝双手撑着地,努力的想要站起,但始终没有成功,焦急使他的面色更加难看。
鹤蓝的声音令翠生恢复一丝清明,他向鹤蓝歪歪头,示意自己还好。
可是为什么鹤蓝的脸色那么奇怪?好像……反出了他脑后的树木纹理?
翠生咬紧牙关,努力令自己暂时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有恢复情绪的平和,才有可能带鹤蓝一起出去,他要令母亲放心。
鹤蓝看到翠生缓解了一些,才松下心来,慢慢闭上眼睛。
他相信,只要翠生想做的,就一定能达成。
可是刚才的动静已经惊扰了很多东西。
低低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孩子,你好了没有,快,快走!”女鬼感觉到更危险的同类气息,催促道。
“我……我没事……”翠生如刚经过殊死搏斗一般,浑身都被冷汗打透,他摸出一张鲜红的符咒,手指轻轻颤抖:“我要带他走了,妈妈……我……”
“你要带他走?”女鬼一怔,道:“他……他魂魄都散了,你如何……”
“什么?!”翠生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向鹤蓝的方向蹿去。
不是错觉!
鹤蓝的脸真的变成了半透明色,比刚才还要明显!
“鹤蓝!鹤蓝!怎么会这样!”翠生大声喊着鹤蓝的名字,后者却跟没听见一样,眼睛仍然闭得紧紧的。
翠生伸出双臂,想要将他抱起。
女鬼忽然道:“别碰他!你一碰他,他马上就没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我……我要带他走的……他同意了的……”翠生伏在鹤蓝身前,一遍遍重复着这些话。
女鬼撩开鹤蓝的裤脚,裤腿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看这情形,他早就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如果那时,他不说破大家的关系,也许还来得及……”
“不,不会的!我可以救他……我可以……”翠生从怀里胡乱掏出各种符咒,手指却哆嗦着怎么也捏不成一个诀要。
“别费劲了,我早就死了的……能多看你一眼,已经是赚到了……”鹤蓝忽然睁开眼。
“鹤……鹤蓝,让我试一试,我可以救你的……你等我,等等我!!……”说完,翠生闭上眼睛,大声念诵着返魂咒,指尖迸发出一簇一簇跳跃着的明亮火焰。
逐渐接近的那些东西因为翠生的气势,一时不敢贸然近前。
鹤蓝觉得很累,浑身都沉甸甸的没有力气,但只有眼睛,虽然也很沉重,却怎么也不舍得闭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翠生,用近乎贪婪的目光。
不知道返魂咒念诵到第几遍时,翠生忽然觉得手背上凉了一下,仿佛被冰块碰到,几乎是同时,母亲在旁边发出一声轻呼。
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到的是鹤蓝笑了,招牌式的笑容,如往常那样,眉毛挑得高高的。
……
不知是第几个春天,从家的桃花一年比一年开得艳。
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霞雾般的桃花林里,前面那人仿佛已在此处站了许久。
后面那人轻轻的靠近,忽然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膀,道:“还没吃吗?”
前面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吃了?”
后面的人点点头:“恩,我和石璞一人一只。你的那两只……要放烂了吧?”
“早就烂了,现在又变成两粒核了。”说完,他微微转过头,笑道:“我等他回来再把这两个核种下,再结了桃子,到时……我们一起吃。”说完,他又面向那株桃树,不再言语。
同心桃,一生只结一次果实,传说吃下此桃的恋人,定能生生世世再不分开。
后面那人呆了一呆,想起当初送他们桃核时,欢声笑语言犹在耳,谁能想到,终于等到同心桃花开的时候,相爱的二人已是阴阳永隔。
想到此,他悄悄叹了口气。
这株桃树是这片桃林里最高的一株,也是花期最长的。它高是因为当初的种树者太过狡诈,竟把它种在了小坡上;说来也怪,不知从哪一年起,当其余的桃花都谢了时,只有它,还灿烂的开着。
有人说,这是因为它的主人对它的养护实在太勤了,几乎每天长在了桃树下,有时对树小斟,有时对树自语。
新来的几拨弟子都有些怕他,甚至暗中流传着一个说法。
那人疯了,因为思念成狂。
站在桃林里的二人,就是瑞英和云翡。
云翡仍然默默望着满目的桃花,神色温柔至极。待了一会,瑞英有些看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很多新来的孩子,都说你是个疯子。你就打算永远这样下去?”
云翡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了,变得自私,懒散,变得不再理会别人的想法。
疯就疯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陪他就好。
这样想着,他又伸手去抚摸树干。
“他不会回来了……你这是在自欺欺人!”瑞英道。
云翡斜睨他一眼:“自欺欺人又如何?”
“跟你真是说不通!长戚师傅要你去完成出师任务,我是劝不了你啦,你自己去回绝吧!”瑞英跺跺脚,抛下一连串牢骚消失不见。
云翡摇摇头,笑了。
生儿,他会回来的,当年长戚只进了鬼楼一会,出来后阳世便已度过半年,生儿他……此行更加艰险,废去的时间肯定更久……这才五年而已,他会回来的……
天色渐渐黑了。
厨房的方向燃起了炊烟,散发出诱人的饭菜香味,是开饭的时间了,湖对岸的屋宇里亮起了灯火,各院弟子已经围坐一堂。
云翡仍然站在树下。
头一年,还有弟子来叫他吃饭,后来,慢慢的,也就没人来叫他了。
叫过他的弟子回去说:“你们猜,他说什么?”
“他说,我要在这陪生儿一起吃……”
云翡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奇怪的,他是真的要陪生儿一起吃。
不过,今天还不太饿。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慢慢解开,小心的从里面拎出一件白色的东西。
他把它展开,铺在地上。
那是一件白色的上衣,直到把衣服抚得不剩一丝褶皱,他才小心的坐在衣服旁边。
“生儿,老头子想让我做出师任务,可我没去。”
“我越来越懒了,很久没有练功,上届的试炼会我过了一试便没再参加……我这么不争气,你会不会怪我?”
“琉风前些日子回来了,哼,这家伙,一回来就先找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还惦着你呢,可惜没等我动手,白魑就先教训了他一顿……我很奇怪,以白魑的身手怎么会令琉风毫无招架之力呢?”
“哎,算了,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再说该招你烦了。这两天我格外想你,比前几天还甚,他们都说我疯了……”
“你快回来了吧?对么?”
“有时我觉得我看到你了……在树下能看到你坐在树上冲我笑,在房里能看到你在翻我的书本……我开始恨我的眼睛了,那不会是你魂魄吧?不会吧?”云翡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模糊成含混不明的音节。
“没出息!哭什么?”树上传来一声轻叱。
“我没有……”云翡从不承认他会想翠生想到哭,但他忽然意识到这声音很熟悉,他猛然抬头,向树上望去。
翠生穿着明亮的白色衣衫,坐在枝桠间,正对他笑。
云翡不敢贸然动作,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当幻觉出现后,一定不能轻举妄动,否则那朝思暮想的影像会很快消失不见,等下一次幻觉再来时,指不定是哪天了。
他站在树下,连大气也不敢喘,就那么痴痴的望着。
很好,这次的幻觉很清晰。
生儿的头发又长了,略微有些凌乱,这很符合他的性子。
生儿的表情也很真切啊,笑容里带着泪光,泪光里带着疲惫……
生儿的衣服有些破,不错,很真切,很真切……诶?怎么还有血迹?
……云翡虽然明知道这是幻觉,但他看到翠生身上的血迹,仍忍不住心疼。
“怎么会流血?还疼么?”云翡脱口而出。
翠生咬着嘴唇摇了摇头,眼中的泪光更明显了。
云翡还是站着没敢动,虽然翠生的泪光令他忍不住想要冲过去,抱个满怀。
“傻瓜!”翠生风一样冲下来,将云翡抱个满怀。
云翡的脑里轰的一下炸开,除了怀里这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结局……就是这样。
对于鹤蓝,其实我有给他安排一个结局,算是番外吧,但是写出来觉得有些……囧……不知道有没有人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