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翠生【完结】>第47章 曙光

  那人看着面前泥猴似的少年笑得猖狂,也不知自己哪句话逗趣了,他的学生们给他的评语其实是,机智有余,幽默不足。

  忽然他想起了公益广告上的画面,朴实无邪的孩子,渴望读书的期翼神情与面前这少年奇异地重合了。

  对,定是他听说可以上课高兴坏了,这样想来,他的内心也不禁一片激荡,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情绪柔声提议:“不如,这阵子你就先来我家住吧,睡在外面很容易着凉,这几日我便带你去学校?”

  阳光不知何时钻进了云后,天色不正常的暗了下来,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翠生早已站直身子,脚后跟向后半寸便是万丈高空,这种情况使得那人看得分外揪心,心想这孩子眼睛看不见可别跌下去才好,当下不动声色地慢慢向了翠生靠近。

  他不是坏人,而且还是难得的好人,也许自己这一走便再无见面机会,翠生这样想着,于是正色道:“你这人还真迂腐,我这便走了,你的爱心还是留给真正需要的人吧!” 话音一落,纤瘦的身子便翻身向凌空的一面跳了下去。

  那人果然大骇惊呼,飞扑上前,刺啦一声只抓住了翠生的一片衣袖。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么一件衣服。”翠生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衣服破了,相当心疼。

  那人的一颗心简直都要跳出腔子,手里丝毫不敢放松,看到少年面色淡漠,却只是心疼这角衣袖,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翠生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当下顽皮之心大涌,心想不如我吓他一吓。只见他手腕轻扬,那人抓紧的手便被甩了开去,他的身子立马直直向下跌去,从那人角度居高看来,果然惊心动魄,他骇极惊呼,极惊且急,连连跺脚。

  而翠生只下落了几层高度便斜斜向身旁楼壁贴去,如大号的壁虎一般贴在某户阳台的窗上,足下借力,身子又原样升了上来。

  翠生适应力虽强,却也没强悍到蜘蛛侠的境界,飞檐走壁的前提是要了解这幢建筑物的结构,他第一次上到顶楼是用脚一步步摸索着走上来的,第二次便是擎着墙壁手脚并用爬上来的,现在已然对这里一砖一瓦熟知无比,大概几个起跃到达第几层已经了然于胸,拿捏得精准。

  隐隐雷声由远至近,眼见一场春雨便要洒下,那人身上的冷汗干了又湿,看着又复出现在面前一脸得色的少年,嘴唇开了又合,不知该说什么。

  翠生站直拱手,微微笑着:“你知道了吧?我也是上过学的,只是学的和你们不同。还是多谢你的好意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以后我若找到了师兄再经过此地时,定来看你。”

  那人怔怔的看着这神奇少年,一阵雨前风吹来,少年衣袂飘飘仿佛随时会羽化而去,常看书里写,盲侠盲侠的,竟被我碰上了活的?

  “我叫王祎,小兄弟你呢?”

  “我叫翠生,我师兄和我都姓从,从翠生。”翠生暗自担忧,王祎?这名字太大众化了,只怕将来再也寻他不着。

  一道闪电劈下,阴霾的天色被瞬间的强光打亮。

  翠生报上姓名后便不作停留,又一次向外跃去,这次王祎有了经验却也不禁看得毛骨悚然。

  就在翠生跃下顶层的一瞬间,霹雳般的雷声轰然响起,豆大的雨珠瓢泼而至。

  这雷声大得惊人,仿佛天帝盛怒下脚上发力,地面都颤了几颤。

  雷声传到翠生耳中却又不只是颤一颤这么简单,翠生只觉耳中一痛,仿佛从双耳处各插了一枚细细钢针,直捅入脑底,又在脑仁正中连成了一线,痛得他气息一个紊乱,差点真的栽将下去,幸好身边就着一截露台,可容他稍作休憩。

  他擎着露台喘息,刚刚痛得极致的感觉却又不复存在,只余一片清明。

  更令他惊疑的是,巨痛过后,原先耳中的闭塞感竟就此消弭而去。先破后立这四字在翠生心里反复念叨,每念叨一遍心情便惊喜几分,短短四字,此时应景,奥妙无穷。

  雨点砸在皮肤上滴答作响,各种车辆嘀嘀鸣叫,街面上行人淌着雨水噼啪脚步,不知哪家嫂子喊着收衣服……翠生听在耳中,不但不觉嘈杂刺耳,反觉心中的世界又鲜活了几分,然而一个最轻的声音却自这千军万马杀进翠生耳中,如滂沱大雨里的一线阳光,奇异而温暖,那是王祎的声音。

  王祎望着翠生跳下的空空露台,心想,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他心中有点怅然,有点不满,抬头看看从天而降的大雨,倒也应景,他打了个寒蝉,转身向楼梯走去,摇头晃脑地吟着那少年的名字:“翠生,从翠生,真是好名字,从翠化生,从翠生。”

  “王祎!你刚才说,我可以去你家住一段时间,现在还作数吗!?”翠生无声无息地又出现在那个位置,吓了他一跳。

  翠生的衣服和头发此刻都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身子看来是更加分明的瘦;脸上原本蒙着的不知是土还是什么,也被雨水洗刷成了黑白分明的几道印子;沉黑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王祎的方向,眼中因为燃了一丁点希望而显得光彩熠熠。

  他整个人蒙在连成线的水帘里,身上却仿佛散发着淡淡雾气,将他晕染得湿润而温柔。

  同一场雨,落在唐城的则绵软很多,淅淅沥沥,不到两刻钟的工夫便止了。

  从家每条小路的青石缝里都钻出了青嫩的小草或野花,剪刀似的小燕争先恐后的抢占屋檐下的最佳位置,啾啾或喳喳声此起彼伏,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微风吹来,是混着泥土与青草的芬芳,然而每个弟子都觉得,今年比往年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瑞英与白魑一高一矮并排坐在湖边,望着湖里成群结队的鸭子出神,仿佛那鸟啼人声与这里离得极远。

  瑞英双膝并拢坐在圆桌大小的树墩上,膝盖与大腿之间小心地摞着几张淡色的信纸信封,他正低头伏在腿上,认真地写着什么,嘴角一拱一拱的不时露出微笑。

  白魑百无聊赖地盘腿坐在他旁边,向湖中心的鸭子丢去一粒石子,几只鸭子便争先恐后的扑抢过来,最肥大的那只亟不可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再从水面探出脖子时,嫩黄的嘴巴一开一合,长长的脖子艰难的吞吐着,群鸭兴奋得发出羡慕的嘎嘎声。

  瑞英有意无意地瞪了他一眼,手下依然奋笔疾书:“真没爱心,难怪琉风不待见你!”

  白魑看着群鸭激情的追赶,哈哈大笑,听到瑞英尖刻的话语,不紧不慢地还了一个白眼:“写,写啊,看你把戏被拆穿了他还理你不~~”说完又轻轻从瑞英那一摞信封下抽出一张浅蓝色的信纸,大声朗诵道:“亲爱的石瑞,自从那日见到你后,我夜不能寐,再美的酒也失去了滋味……你的Kim。”

  白魑诵读得声情并茂,瑞英气得脸色通红,劈手便来争抢:“我这叫计策,你去死~~~”

  “计策你个球!作假也要动动脑子,现在谁还写信这么老土?我上次出去听说人家都用遗尿!”白魑特意强调了最后两字的发音。

  “白痴!尿什么尿,那叫E-MAIL!”白魑的名字在此时甚是吃亏。“你没看见他每回看我‘收到’信时的表情~难看得可爱~~”瑞英将刚写好的一封捂在胸口,眼中充满热诚。

  “哼,哼,反正你小心点,他不是不喜欢你用这种伎俩吗?到时候又被关在门外可别哭鼻子!”白魑确是关心,只是语气辛辣。

  瑞英一愣,面子上颇有点过不去:“反正……他吃醋了,吃醋就说明心里有我,总比你那个强,到现在见到你还是白着张脸子。”

  白魑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神色,又狠力向水中丢去石子,只是鸭子已逃散不见。气氛如雨后的空气,阴寒潮湿,瑞英知道自己伤了人,也低头不语。

  两枚情种口中的“他”当然不是同一个人,石璞与琉风,两个不同类型的大众情人。

  他们完成了信函里嘱托的任务便悄悄地“回家”了,那天晚上,石璞站在湖的对面,静静矗立了一宿,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和他一样的反应,但从那天起,他的笑容收敛了很多。

  从家经历的这场变故,虽然看似已风平浪静,但涛浪过后的余波暗涌仍潜伏在深处,荡漾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或多或少的改变了什么,有些东西被扭转了,有些东西被毁灭了,也有些东西被奇异的融合了。

  湖的对岸是形色匆匆的各院弟子,不同院落的弟子见了面也不再剑拔弩张横眉立对,而是微笑拱拳作礼,然后再各行各事。

  其实,若有别的路可行,他们定然不会选择湖边这条,实在没辙的,经过此处时,也尽量做到目不斜视,脖子梗直,仿佛他们都在玩一个叫假装看不见的游戏。

  二人静默的气氛延续了半晌,可怕的是,这胶着的静默使瑞英又陷入了另一片悲戚的漩涡里。

  他转而抚弄着屁股下的树墩,手指沿着树墩截面的年轮默默地画着,一圈又一圈,白魑见他神色恍然,也不禁长叹了口气:“原来听说,这树打我师傅的师傅在这时便有了,没想到竟是真的。”一只大手也按了上来。

  翠生和白魑干过那架以后,曾对云翡感叹过当真有人的拳头能有簸箕那么大,说的便是白魑。

  现在这传说中的大手按在这树墩光面上,却衬得如婴藕一般。

  瑞英的手指停住不动,微微颤抖,一滴泪悄悄落在圆桌似的截面中心,渐渐晕开,仿佛那数千个颜色不一大大小小的同心环纹正中又添了新的一环。

  “翠生大概还不知道吧……”

  瑞英仰起脸,任湿润的风吹在脸上,深深的吸进一口长气,细细品味,雨水味,泥土味,青草味,二月兰花味,都作无滋无味,往年这个时候和着春风扬起的,定是一瓣瓣鲜粉桃花,随着氤氲的桃香飘进各家小院,不同院落的弟子共享着同样的春光,浓郁甜香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势成龙角的巍峨桃树,永远立在彼岸的歪斜桃树,被几代人仰望过的慈祥桃树,见证了多少欢笑兴衰的古老桃树,不见了。

  藿白摘过它的桃瓣酿酒,翠生小时拿它与云翡打赌,爬上又摔下,瑞英曾在此埋首过,垂泪过,痛斥过……在从家几乎每个人都与它有过交集,现在,却只剩了一桩孤零零的光秃树墩。

  白魑重重一拳槌在地上,湿软的泥土被凿出一个小坑,他磨着牙说:“憋气,我去发泄一下。”

  瑞英忙道:“别!”顿了顿又道:“别让师傅知道了。”

  鹤蓝还在从家,而且日子很不好过。

  长戚本想留待翠生回来发落,但翠生却执着地溜了,除了云翡便是长戚了解翠生的脾气。

  翠生的关键词便是懒,懒得去争,懒得去抢,懒得去猜,那是淡泊到极致的懒,也是懒到极致的淡泊,二者已经水乳交融再难区分,然而一旦他决定去争,去抢,去猜,那便再没有妥协与转圜。

  例如他立誓要超过神机琉风让人另眼相看,那就是十足十的心无旁骛的苦练;再例如,他若决定要找到云翡,哪怕穷极一生,他也会孜孜不倦的寻,寻到生命的最后一秒,即使轮回一世,做了猪狗马牛,那也是要冲破牢笼枷锁去寻,只是难度更大了些。

  因此,长戚常说,翠生的性子一旦倔起来,十头霸下也拉不回。

  霸下是龙的第六子,因为天生神力曾助大禹治水,可推山挖沟。长戚把它老人家放在此处比喻翠生的执拗,倒更真实生动。

  长戚心中默叹,现在如何是好,从家毕竟不是囚笼禁狱,虐待战俘的事做不来,而且这事明显有着另一股势力的掺和,那股势力的目的竟是要破坏这里的风水龙势……他私下试过鹤蓝,确是普通俗人一个,想来也是一己私欲被那股势力发扬光大并加以利用了,说到底,他唯一对不起的便是翠生,但翠生也不回来鸟他,只好放人。

  没想到,鹤蓝这厮竟十分果断的拒绝了,再问他别的,他便一句不说,只是不走,神色慨然。

  长戚说了句随你,便把他留在了小弟子居旁的一处矮房里,并设下了结界,许进不许出的结界。

  反正留在这吃亏的是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哼哼!长戚撂下这句话走了。

  从家想要鹤蓝小命的人多的是,只碍着掌门一句话,不敢妄动私刑,每日弟子经过那处矮房牙齿都磨得嚯嚯作响。

  白魑偷偷溜进鹤蓝的住处时,一人已先他一步坐在屋内,鹤蓝蹲在房间一角,额上汗珠扑扑直落,却仍紧咬着牙一语不发。背对白魑那人,身子笔直,意态潇洒,正好整以暇地磕着瓜子。

  白魑心中暗赞,连折磨囚犯都那么有风度,不愧是我白魑看上的人!

  “琉风……你怎么进去的?”白魑心里想的促狭,嘴上装无辜。

  结界是天玄长戚布的,不就是阻止他们用私刑的吗?琉风怎么能进去?

  前面说到,结界许进不许出,这是长戚留的一手,既给了想出气的弟子一个机会,又有考验勇气和技艺的意思。当琉风无意中发现结界的秘密时,笑了,原来长戚师傅也腹黑的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