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离开的悄无声息。
林听是在那通电话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去上班前, 她还特意让电梯在十一层停了下。电梯门打开,虽然早有预料,但当真的没有看见往常那个熟悉的身影时还是有些失落。
到了公司后, 林听像往常一样先去工位, 但这天隔壁左右的同事们都在收拾桌子, 连最不修边幅的那几个都整洁了。当时并没有太在意, 权当几人转了性。但等待日常开例会时,却见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中年男人拎着公文包走进来,直接就坐在了柏青空着的位置上。
她怔了一会儿, 偏头低声惊诧地问身边的同事小袁:“这是谁啊?怎么坐在了柏老师的位置上。”
可谁知,小袁竟更加惊讶:“柏老师升职了, 这是来接替他位置的新领导呀。林老师, 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柏老师没有......”
察觉到她脸色有异,小袁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顿时住了嘴,惴惴不安地看着她。
“林老师,你和柏老师闹矛盾了吗?”
林听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听着她的话出神了好几秒, 但接下来新上司便宣布开始会议。工作繁忙, 这些事情也很难对外人说起, 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闹矛盾了。
在本子上记录时,眼前总是不自觉浮现出柏青坐在排头时的样子。等在回过神来,小袁示意她, 小声道:“王主编叫你。”
林听连忙抬眼, 知道她这是在提醒自己, 连忙道歉。王主编倒也没为难她,他点名表扬了林听上个季度的作品, 林听这回认真了起来,没再分心。
中午午餐的间隙,她点开微信,删删打打了许久,最终才发出一句简短的问候:
【柏老师,你今天开始就不来公司了吗?】
但这条消息就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等到回音。
这天下班回家,她像往常那样按了十一楼,准备再去试试柏青是否在家。但电梯门打开后,却发现房东大姐正拎着几个盆栽从房子里出来,见到林听,房东大姐先是一愣,然后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姑娘,刚下班啊?”
然后,听见她疑惑地嘀咕:“哎,我还没按这层,电梯怎么就来了....”
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房东大姐哎了声:“对了姑娘,这层的男人搬走了,说是有几盆花草照顾不了。你看看,要不你带上去养?”
林听倏地僵在原地,视线却下意识顺着落在大姐手中那两盆蓝紫色的花上,她无措抬眼:“他搬....走了?”
“对啊,走了得有好几天了。说起来,这人真好,留下了好多家具,还都是很新的呢。”
忘记是怎么拎着两盆花走进电梯,开门,走进家门的,林听把两盆花放在了阳台,李秀英听见动静还好奇地问她怎么想到买这种花的。林听没解释这不是买来的,低头给自己倒了杯水,边喝边听李秀英对着花嘟囔。
“桔梗可不好养哦,这是个要精细伺候的.....”
手中握着的杯子晃了下,荡出的水洒在手背上。
林听忽然就想起那天的通话。
在听到那句“我们分开吧”后,她问为什么。
柏青却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声音轻和柔软:“听听,那组写真我已经授权给你了,目前工作室那边应该还在走流程,以后它也算在你的作品集了。希望今后你可以健康快乐,前程似锦。”
林听紧抿着唇没接话。
她不想听这些话。
于是电话那头男人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其实也没有太多为什么。非要说,那可能是我们缘分太浅了,有缘无分。我从前不信,可现在却发现,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什么叫有缘无分?”
听出她话中微微的哽咽,柏青停顿了许久,才出声,声音飘渺:“其实我们在更早的时候就见过。”
林听吸了下鼻子,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圈,也没想起来。
柏青并不意外,轻轻笑了下,林听却无端听出了涩意。
他说:“你看,缘分真的很浅。”
林听仰头一口气喝干净了杯子里的水,衣领下有个微凉的指环随着她的动作滑动,她抬手去摸,摸到了项链上的那枚戒指。
这才想起来,戒指还没有还给他。
第二天休息时,林听给柏青打了个电话。原本没想着能打通,却不料才嘟嘟了两秒,便被接通。
两人均是沉默,只能听见对方轻浅的呼吸声。最后是柏青先开口,他喊她:“听听?”
“嗯。”
“怎么了?”
林听垂下眼,指尖轻轻拨弄着本该在脖颈间的素戒和项链,好一会儿才问出声:“老师,戒指...是给你寄到哪里?”
“送给你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柏青声线清润,一如往常,“随你处置。如果你不想要了....”
他停顿了片刻,说:“那就丢掉吧。”
正值午休,阳台上没有人,春天来了,阳光也变得更加灿烂温暖,洋洋洒洒的拢着林听。灿烂归灿烂,但眼睛也会因为这种灿烂而感到酸涩难耐。
通话结束后,林听将素戒紧紧攥在掌心,垂眼掩饰发红的眼圈。
至亲去世,唯一的奶奶也被父母接走,婚姻一塌糊涂。三年前的她一无所有,情绪崩溃,是柏青耐心地领着她学习摄影,不带丝毫有色眼镜地对待她,带她重拾梦想,处处帮她,维护她,在含金量极高的个人展中也不忘捎上她的作品,给她曝光。
她仍然记得,在永无乡那会儿,他看似平淡,实则却很关心每个人。
其实直到这一刻,林听也不明白柏青为什么会喜欢自己,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又想要分开。
两个人在一起时,平淡的生活曾是她最梦寐以求的,只是她无法再给出承诺。真心再次铺开后总会有褶皱。这种褶皱,看不见,摸不着,却叫人心里难受。
是她的问题。
-
窗外的阳光明媚,穿过玻璃折射出五彩绚烂的光。
通话早已被他挂断,柏青垂下手机,静静地看着窗台。很快,工作室的助理打来电话,再三向他确认是否要把写真的授权给林听,这样从今往后,林听就可以利用那组写真产生收益。
“我确定。”
“嗯。”
“好,到时候你直接跟她联系就好了。”
打完这个电话,柏青无意间瞥见手背上的针头回血了,他一直没发现,正想叫护士,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几个穿着黑衣服的青年走进来。关门后,直直走向病床,其中一人上前扣住柏青的衣领,随手就扯掉了他的针头。
血珠瞬时溢出,滚落在地砖。
柏青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苍白的面色微微泛红。
为首的那人在他床边坐下,捏着削水果的刀冷笑了声:“柏先生看起来身体不大好的样子啊。是这样,小陆总让我来问您想清楚了吗?您现在要是反悔,还来得及。”
“呸。”柏青弯唇,“我已经辞职了,不会再替你们拉合作了。”
那人当场变了脸色,眼神阴鹜,缓缓站起身。
下一秒,有人进来。
“谁啊,这么大的口气?”一道低磁含笑的男声传入众人耳畔。
在几人骤然紧张的瞳孔中,温卿辞领着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男人慢条斯理地转了转腕骨上的手表,似笑非笑地睨着他们:“原来是陆二少把手伸到了我这里啊。”
闻言,那几人连带着为首的青年瞬间变了脸色。
......
温卿辞坐在木制靠背椅上,精致的西装配大衣,他的出现使得这间单人病房都多了几分矜贵的气息。柏青抽了张纸巾,擦去手背上的血珠。
“国外那边我已经让人都打点好了。”温卿辞静静地盯着他的动作,“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只要永远别出现在北城,别出现在她面前,我绝对不会找你的麻烦。”
类似这样的威胁,柏青听过太多。
他这一生里都被各种威胁勒住,却仍旧无力挣脱。但这件事情不一样,他是自愿的。柏青抬眼,两个男人对视,眸中暗潮涌动,眼底笑意森冷。
“不用你提,我也会离开。”
“我不希望成为她眼中的坏人,更不希望她被我牵连。”柏青冷淡地看着温卿辞,胸口微微起伏。
温卿辞盯着他似乎是在打量这句话的真实度有多少,然后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意味不明地哼了声,起身系上西装纽扣:“最好是这样。”
在温卿辞即将走出病房时,听见身后柏青忽然轻笑了声。
“就算没有我,她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爱你了。”
他说。
话音落下,温卿辞的身形倏地僵硬。
-
晚上,家门被敲响。
林听从猫眼中看见温卿辞,情绪很淡,打开门。“有事吗?”
男人穿着一身大衣,像是从某个正式场合回来,闻言,温卿辞察觉她的心情不大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唇角微抿,“伤口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疼,陈助理晕血不敢看。”
“如果特别疼就去医院,我也不是医生。”林听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他缠得乱七八糟的纱布,最后还是让他进来了。
还是那张配色温馨的小沙发,温卿辞这次坐在了林听身侧。
随着纱布被全部揭下来,林听眉头皱得很紧——本该愈合的伤口仍旧有着深深的裂口,血肉模糊,光是看着就忍不住心惊。这回连她都有些手抖了,不太敢自己给他上药了:“怎么变得这么严重了?应该要长出新肉了啊......”
温卿辞眉眼低垂,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覆在眼下,“疼。”
声音里透着丝委屈和颤抖。
林听顿了下,放下棉签:“太严重了,你需要去医院让医生处理。”
临走前,温卿辞像是不经意间想起什么,转身问道:“柏青今天没来吗?”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林听的鼻尖一酸,眼眶也陡然发热,她转身避开温卿辞的视线朝卧室里去,“不用你管。”
她一直是个不太会隐藏情绪的人,温卿辞站在门边望着她匆匆逃避的背影,心脏隐隐作疼。
像是被千万根针扎,细细密密的疼。
说不上来的后劲足。
-
除了金九银十,时尚圈还有金三银四的说法。随着春天的到来,分社的工作更加繁忙起来,新上司王主编和柏青的做事风格不一样,他们这些做下属的自然也得努力磨合习惯。
难得不用加班的周五晚上,组里十来号人提议去聚餐放松下。
林听更想回到家好好睡一觉,但大家都去,王主编也去,新上司都去了,她自然没法推脱。
大部分人都点了酒放纵。林听心里堵,本来也想说来罐啤酒,但王主编先一步给她点了杯牛奶。下班后的时间,加上王主编本人也没什么领导架子,大伙开玩笑说他偏心美女。
王主编连忙摆手:“可别这么说,我老婆要是知道,今晚又得睡书房。是你们柏老师,走之前特意交代我别为难他的小徒弟。”
“不是我说,我像是那种会故意为难下属的上司吗?他啊,也太谨慎了。”
这句话顿时让众人叹了口气,柏青对大家很好,并没想象中的高冷,这一走了,众人多少有些不习惯。“上面也真是,光调走柏老师,那听听和老师就得分开了。”
闻言,林听微不可察地怔了怔。但随后弯唇笑着,低头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牛奶。
小袁暗暗看了眼林听,连忙岔开话题:“哎呀,柏老师升职,是好事啦。”
这倒也是,众人伤感之余也替他高兴,话题很快再次转移。
酒过三巡后,有人说起了最近各地频出的失踪案,“那个十八线小明星失踪至今,还没找到人。大家最近可要注意安全,特别是女生,尽量结伴走。待会顺路的,一起打车走,在群里报个平安啊。”
立马有人举手:“哈哈哈,我男朋友来接!”
“我也我也!”
“我是我爸来!”
林听一直撑着头没说话,于是就有人问她。这时,手机弹出一条消息。
温卿辞:【听听,最近不安全,待会加班我来接你。】
而在此之前,还有数条她没回复的消息。
“我家很近,走回去就好了,这一路都是大路,都有监控。”她抬起头微笑回答,手指轻划,视若无睹地将这条消息关掉。
又坐了一会儿,林听顺着刚才的话说想早点回去,众人怕太晚了她走路也不安全,便叮嘱到家发个微信说声。
“好。”
离开前,她忽地看见几个服务生迎面走来,低声说笑。
话音被风吹过来一丝半缕:“门外的那个男人好帅啊,看起来就贵气逼人。”
“废话,你也不看看人家的车,将近千万好吗。”
“金丝眼镜真的好欲好欲.....”
这个描述。
林听脚步微顿,视线投向转角的窗户,几乎是一眼就看了站在库里南边的修长的男人。温卿辞肩头披着件大衣,低头似乎在看手机,脸被手机的荧光衬得更加冷白。
在喧闹的人群中,他矜贵优雅得出挑,想忽略都难。
她脚尖一顿,几秒后,转身朝着后门走去。
快到小区的时候,林听看见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灯,里面琳琅满目,灯光明亮,看起来是那样的温暖。
她走进去,却鬼使神差地停在了卖酒的货架前。
才刚初春,夜风依旧裹挟着冬日的冷冽,但便利店里暖气很足。一瓶不知道是什么酒的酒下肚,林听就已经感觉浑身发热,脑子也有点晕晕乎乎的了。
口袋里的手机不停的叮咚作响,是弹出消息的音效。
她轻轻趴在桌子上,手中还抓着新开的一瓶,只喝了两口。紧贴着桌子的边沿,锁骨那硌着难受,她随手一抓。
是柏老师留下的那枚素戒。
林听又塞回衣领内,鼻尖酸酸的。她抓着酒瓶又咕咚了两口,立马皱起眉,酒真的不好喝。
辣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似乎有人靠近,捏住她的手腕,抽走了她的酒。
林听侧头,对上温卿辞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便利店的灯很亮,能把人的毛孔都照得特别清楚,但他的皮肤却依旧光滑冷白,好看得紧。但那又怎么样?
林听收回视线,伸手:“还给我。”
温卿辞没动,拿着酒瓶声线低磁隐忍,深深地望着她的醉态:“怎么想到喝酒了?你没回消息,这么晚不安全。”
“不关你的事。”
她的语气冷漠而毫不犹豫。
温卿辞握着酒瓶的指节微不可察地泛白,喉结上下滚了滚,半晌后,他低声艰涩,“听听,下次可不可以让我接你。最近不太平,我很担心你。”
听到这话,林听趴在桌子上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想要说什么。
良久,温卿辞听见她说:“温卿辞,你知道柏老师去哪儿了吗?”
心脏仿佛被重重捶了下,钝钝的疼。
如果语言也有杀伤力分级,温卿辞轻颤着想,那这句话比任何利器捅得都要深,都要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