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澜迟没说话。
他是见过林听的, 只凭昨夜一面之缘很难给一个人下定论,但对方从答应来医院到离开,从头到尾都表现得非常友好礼貌。只是这种礼貌中, 自然是保持着疏离的距离。
最直观的便是, 那位前嫂子同她身边的男人交谈熟捻, 也在自家表哥醒后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澜。
她从前同表哥的关系应当是很亲密的。
至少很了解。
连温卿辞彻底清醒后, 没见到她会闹这件事也预料到了。
温柔,却也冷静。
只不过她的冷静是对温卿辞的,殷澜迟没办法昧着良心安慰自家表哥。毕竟, 对方看起来是真的不在意他了。
“哥,你们都离婚了。”殷澜迟沉默了几秒道, 虽然他没听小姨说过这件事, 但温卿辞既然和林听离婚了,那肯定是感情不和, 如今这样苦苦纠缠,“何必呢?”
何必呢?
这句话温卿辞从巫隗那也听过一次,他也说,何必呢?
每一个都在劝他放手, 可只有温卿辞自己清楚。
他放不下林听, 也没有办法放下。
病房内一片静谧, 只有仪器运作的声音和男人压抑到极致的悲伤。
殷澜迟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家族里还算能治得住温卿辞的小姨温淑曼也在国外还没联系上,他感到很不解, 眉头紧皱:“哥, 这几年你到底怎么了, 以前的你不会这样子的。”
他和温卿辞幼时曾短暂相处过,再后来就是两人都成年才接触多了起来。只是在小姨即将出国那段时间, 见过爷爷和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听意思是怒骂小姨夫司兴文不是个人,苛待了小姨和表哥。
虽不算非常了解,但印象中,这位表哥从来都是矜贵得体而又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
学业出众,事业有成,在同辈人乃至是他们的父辈中甚至都远不如温卿辞的成就。殷澜迟读书期间,温卿辞狠辣果决的商业手段就曾在校园内广为流传,那时候他的同学们就对他十分敬畏和崇拜。
他是高高在上,外热内冷的冷血资本家。什么时候会出现眼下这样狼狈的模样——
居然也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失魂落魄吗?
其实在听到温卿辞结婚了后,殷澜迟的第一个想法是:表哥这样看着温润儒雅,实则冷血薄情的人,竟也会喜欢上旁人?
温卿辞静静地睁开眼,盯着虚无的天花板,声音轻颤:“我爱她,可是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路。”
他远远地仰望着那抹光芒,走进了一条错误的深林岔路里,然后为了弥补这一开始的错误,他开始不断地在森林里毁掉其他树丛,想要来挽救第一次的错误。
可是,当越往后走,他就越不安地发现,这个错误迟早都会被揭开。
他的婚姻,就像一摞已经倾斜,却靠着碗柜门的碗。只要打开碗柜,这些碗就会碎掉,于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碗已经破碎了。
温卿辞不想。
所以他自欺欺人,想尽了办法拖着不打开这扇门。
可墨菲定律里,面对包含糟糕结果的两个方向时,越是不想它发生,这件坏事发生的概率就会越大。
在车祸发生前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里,他都在恐慌。
每一个见不到林听的时间里,他都在害怕。
殷澜迟陷入了沉默。
一时震撼,让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把你的手机给我用下。”温卿辞手臂动了动,他想抬起来,然而牵扯到了胸膛的伤口,脸色骤地苍白,额角上冒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殷澜迟见状连忙让他别动,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哥!你伤得多重自己不知道吗?别动了,你要干什么我帮你操作。”
温卿辞张了张嘴,心脏撕心裂肺的疼,比伤口还要疼上一千倍一万倍,“给她打个电话。”
他的眼睛很红,眼睫都湿润了。
殷澜迟最怕看到人哭,尤其对方还是温卿辞,他咬了咬牙拨出了林听的号码。
拿着手机递到温卿辞耳边。
“嘟嘟”两声后,电话很快被接通,那端响起林听熟悉的声音:“喂,您好?”
温卿辞静默了几秒,听着女人轻浅的呼吸声,哑声:“听听。”
对面空气明显停顿了下,林听叹了口气。
下一秒。
挂断了通话。
手机的通话声不小,殷澜迟也听见了,抿了抿唇:“哥,你好好休息吧,日子还长着呢。”
人生漫长,等再过段时间或许就不想了。
温卿辞没理会他的话,静静地躺着,窗外灿烂的阳光透过纱帘洒落进来,落在窗户边,病床旁,却唯独绕过了温卿辞。
就仿佛.....
他已经被世界抛弃。
泪水无声渗进枕头,他却毫无知觉,任由被淹没,轻声道:“我好想她。”
“我要去见她。”
“我不相信,她真的不要我了。”
闻言,殷澜迟感到一阵头大,一边让医生给温卿辞处理身体,一边抓狂:“哥!!!且不说,她见不见你,就你现在这样的伤势,怎么去见她?”
温卿辞又不说话了。
疯了吧。
-
第二天去上班,组里的其他人都很关心林听,问她和柏老师昨天没有什么事吧。
林听让他们放心,都是认识的人,去帮个忙,着急了些,能有什么事情。
于是众人也放下心来。
接下来几天,林听被安排了场小型走秀的拍摄,还有不少明星艺人想请她拍组图,排期很满,经常不在社里。
等到最重要的走秀结束,她才得以在工位上喘口气,跟旁边的同事聊两句。他们都挺替林听高兴的,这场秀虽说不大,但含金量高。再加上《钻戒》的发布,林听的名气越来越高,知名度已经不输她的老师柏青了。
她的风格被很多人喜爱,还有粉丝甚至把家里的结婚照都取下来,放上她的作品。
“现在再也没有人敢看轻你了。”
林听失笑,“你们也说的太夸张了,我跟柏老师之间还差着远。”
“这有什么的。柏老师真的对你太好了,每次的展出一定会带上你的作品,你可以跟着他再慢慢学嘛。”
几人聊了会儿,看时间也快到午餐时间,便提议先去楼下买杯喝的。
经过副主编办公室时,里边突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你们凭什么毁约跟我结束合同?当初签我,暗示我爸加资金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样的嘴脸!!!”
几人怔愣了下,小梦八卦地想要凑过去听听。
林听想说还是别听墙角的好,然而话还没开口,就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是林听搞的鬼吧?”
不知里面的人回答了什么,那尖锐女声不管不顾地嘶喊起来。
“她跟好几个男人不清不楚,先是——”
一个身影从几人身后越过,径直推开了副主编办公室的门,声线冰冷:“捂住她的嘴从后门丢出去。”
话音刚落,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上前一把抓住那年轻女人往外走,顺势捂住她的嘴。
等人出来,林听毫不意外地跟段妍对上了视线。
此刻的段妍,头发凌乱,脸上口红晕染,阴毒怨恨的目光令人十分不舒服。圆圆拉着林听,厌恶地撇了撇嘴。
一看见林听,段妍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嗯嗯啊啊地想要怒骂。几个男性保安险些没按住她,连忙其他人退开点,“这女人像个疯子,可别伤到你们了。”
男人走过来,隔绝了她看向林听的视线,跟保安交涉:“麻烦你们了。”
保安憨厚笑笑:“不麻烦不麻烦,在这里上班这么久,难得有我们的用武之地。”
等到保安们架着段妍离开,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冷冰冰的人好像是柏青,反差大得让他们有些傻眼了,讷讷地打了个招呼。
“柏老师。”
柏青转过身,轻和地对他们弯了下唇,但视线落在林听身上:“去吃饭?”
林听还没点头,身后的几人忽然挤眉弄眼起来,大声邀请他:“对啊对啊,柏老师跟我们一起去吃吧,正好刚刚林听还聊起你了呢。”
林听困惑:“我没——”
“可以。”柏青回答得很干脆。
于是,一行人留下办公室面色一阵红一阵青的副主编走了。
刚下楼,前台那放了不少外卖。
见到他们,前台女生连忙叫住,“正好要给你们送上去,有林老师的外卖。”
众人的目光顺着她的话看过去。
果然,又是那家星级餐厅熟悉的包装盒。大概是从林听入职《SWAI》起,组里每天就会在餐点收到精致的午餐,有时候是东边只服务VIP客户的日料,有时候又是某家很受欢迎,却很难拍到队的特色餐厅的外卖。
不光吃的,还贴心地准备了饮品。在林听生理期不太舒服的那几天,还会有暖心红枣茶。
收件人落款填的是林听的名字,却准备了一整个组的分量。
甚至连薛顾的都准备了。
有人算过,光是一顿,花费就抵得上好几个月工资了。
“林老师,这是谁给你点的啊?”有人忍不住感慨道:“跟着老师你,咱们这几个月都幸福肥了十来斤了。”
可偏偏收到餐的正主,林听。
虽然身上脸上多了些肉,但却比之前要更好看了,整个人气色肉眼可见地健康红润。
大家实在太好奇,这追求者是谁。
林听淡淡地弯唇,没作声。
有了午餐,大家也不用去买了,回到休息区吃饭。林听找了个僻静位置,点开手机,分别给经常送餐的餐厅打了电话,让他们下次不要再给她送了。
餐厅经理语气很为难:“林小姐,不是我们不答应您,而是温总那边的吩咐我们不能不听,不然.....”
林听冷淡:“他要是难为你们,你就说是我说的。”
然而不管她如何说,经理们怎么也不肯松口,一个劲的磨着她说好话。
最后,又像前几次电话那样无果。
回到工位,林听静静地坐了会儿。随后点开微博,试着用关键词搜索北城高速车祸的新闻,但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看到。
应该还在封锁消息。
距离那通被她挂断的电话过去已经有半个月了,温卿辞没再打来,只是每天的午餐依旧会准时送到。
殷澜迟也没再出现,想来应该是温卿辞的情况脱离了危险。
忽地,一杯温水被放在她的桌子上,林听抬眼顺着手的主人看过去,柏青眼眸含着拂煦笑意:“别想那么多,既来之则安之。”
柏青身上有种岁月沉静感觉,令人心安。
左右现在也没有办法解决,不如先等等看,说不定哪天就会有转机。
林听点头,眼眸弯弯的很明媚:“好,听柏老师的。”
.....
近来柏青也忙,这天林听早早地没事了,他还有外出拍摄的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便叫林听先回去。
她习惯下班走回去,也不远,纯当放空心情。
每次回到小区楼下时,林听习惯捡片合眼缘的叶子带回去做成书签。
但是今天站在单元门外,她陡然停住了脚步。
静静地与温卿辞四目相对。
她走过去,这使得更清晰地看到温卿辞额角的伤痕,还没好。其他地方穿着长袖的黑色衬衣和同色裤子,没有裸露在外的皮肤,所以伤口有没有事也不得而知。
“听听.....”温卿辞小声地叫她,声音低哑,像是被沙子磨砺过似的。
只是一声后,便剧烈地咳了起来,随之脸色也更加苍白。
林听这才注意到他一直用手按着胸腹,她隐约记得殷澜迟说过,温卿辞的身上被刺穿了好几处,心脏和其他身体组织均有受伤。黑色的布料,即便是伤口再次崩裂出血,也很难察觉。
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不得不冷下脸,神色冷淡严肃:“你到底想干什么?”
从北城到春雾市飞机都要两三个小时,眼下只见到温卿辞一个人出现。林听不敢想,他当初受伤那么严重,要是再这中途出了事怎么办。
温卿辞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喉结滚了滚,眼眶顿时红了。
许久,他才开口,嗓音微哑,“那个....微博是什么意思?”
小区里环境很好,小孩子不多,算是安静。他的声音不大,却听得分明。
此刻的温卿辞仿佛走失的小狗般,无助而执拗地望着林听,眼神倔强。
这幅画面很难不让人触动,林听顿了下,她本不想在他受伤时还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可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将来要追求的又是什么。
她想要新的开始。
想要断的清清楚楚。
于是,在那湿漉漉的注视下。
林听也同样抬眼盯着他,“微信里不是说了吗?分开,我要彻底跟你分开,不想保持任何关系。你看不懂吗?”
这一瞬间,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心脏里被利刃般的言语狠狠捅进去,无情地搅弄着伤口,钻心的痛。
温卿辞不想要这样的答案,他攥紧了手指,固执地看着林听,声音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可你之前说以后会永远陪着我。”
在机场里,她许下了承诺。
闻言,林听轻嗤了声,唇角勾起讥讽的弧度,“骗你的啊。不是你说的,从来没被骗过吗?”
“那就是骗你的,看不出来吗?”她问。
身体上伤口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疼剧烈,温卿辞下颌紧绷,眼眶很酸,耳朵里一片嗡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无法忽视。他抿了下唇,喉间涌上股铁锈腥味,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仿佛失真:“可是那之前那些你主动抱我,亲我,和我分享甜瓜,还有——”
“也是。”林听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语气和声音都极为冷漠,她怕温卿辞连这句话都听不懂,于是好心补充解释道:“都是骗你的,我就是,不爱你了。”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不爱你,都是事实。”
面前的人怔怔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水光。
良久后,林听准备离开,却见温卿辞忽地身形踉跄了下,差点没站稳摔在地上。
她心一紧,怕真出事,连忙问:“是伤口疼吗?”
那句“我不爱你了”宛若毒药般顺着血液流入四肢百骸,无声腐蚀着他的身体,肉//体,神经,思维,疼得他几欲想死。
手心下的伤口汨汨渗透着血液,将黑色的衬衣黏贴在皮肤上。
温卿辞慢慢垂下眼眸,一滴泪悄然落下,在灰色的水泥地面绽开一朵深色的花。
他望着林听,视线逐渐被模糊,即将连她的面容也看不清。
可不论他如何挽留,自欺欺人,得到的也只有那句“我不爱你了,温卿辞”。
他哑声,语气痛苦而绝望:“疼.....”
“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