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剑三同人]铁鹤书【完结番外】>第332章 第十章【宋大夫】

  宋大夫身材不高,神情萎靡,如果不是因为唇边颌下没有一丝髭须,他肯定像是一只瞻前顾后的老鼠。大夫身有残疾,左手无名指总是怪异地僵直着,像是在打什么可笑的结印,他的右眼稍微有点斜,不是亲近的人是看不出来的,一般村民看到他目视不正,也只是以为他在左顾右盼而已,天长日久,给他带来一个心不在焉的坏名声。

  在我记忆里,宋大夫一直是个很软弱的人。他从来没能从村子里争到过什么,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挑剩下的,包括我这个学生也是这样,他之所以能耐着性子教我读书写字,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没有别人愿意跟他学。而他之所以对我特别好,则是因为他在村里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掏心掏肺了。

  大夫领着我从秦小阿家出来,走到村后一个僻静的角落,这里原本有一口甜水井,井水污浑之后,此处就人迹罕至了,但不知为什么,只要村民们想聊一些见不得光的内容,他们总是第一时间想到这里,甚至于有人觉得,对着腌臜井口发誓会特别灵验。

  “可以说了吧,叫我出来干什么?”我问宋大夫。一路过来,他都拒绝回答我的问题,这种故弄玄虚的做派一直都让我很不耐烦。

  宋大夫东张西望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声说:“那两个盗墓贼的浅坟,被翻开了。”

  “什么?”

  “死人被从坟里挖出来,工工整整地并排摊在地上,像是……像是在暴尸一样。”

  “还有人知道吗?”

  “好几个村民已经过去了,他们只是没告诉你而已。”

  他们又瞒着我,这个结果虽然在预料之中,但还是让我怒火中烧。

  “知道是谁干的吗?是不是村里人?”

  灰雾蒸腾中,大夫表情变得十分奇怪,他又疑神疑鬼地转头四顾,然而除了秸秆烟外,周围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我迫不及待地追问。

  “醒之,事情不对劲。”

  “醒之”是宋大夫当初给我起的字,现在认识我的人当中,只有他还在坚持用这个叫我,即使他知道这样做会让我非常不悦。

  “怎么个不对劲?”

  “从穴边的新土来看,浅坟不是用工具挖开的,而且在周围,发现了一串很大的脚印……太大了,绝对不会是人留下的。”

  “什么?”我心下一凛,“你是说……毛菩萨回来了?”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村长说这么大个头的只有它。”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看来那些秸秆是白烧了。”

  “你该不会也以为烧秸秆有用吧?”宋大夫讲到这里欲言又止,烟雾朦胧中,我看到他眼中满溢的狡黠已经呼之将出,“昨天进村的那四位江湖人,你不是跟他们说得上话吗?我看他们个个都比咱有能耐,要不你去求他们帮帮忙?”

  我没有回答,只是锁着眉头,见我一副迟疑不定的样子,他不由惊慌起来:“怎么,他们还不知道毛菩萨的事?”

  “你有没有分到东西?”我单刀直入地问,宋大夫铁青着脸,不置可否地抿紧嘴唇。我也不管他,继续说下去,“我分到东西了!按唐律发冢开棺者绞,匿罪不发,私分赃物减罪一等,这些是你教我的!绞刑减罪一等是什么?不用我提醒你吧?”

  宋大夫本来就是个畏首畏尾之人,听到我一番话,他吓得舌头都大了:“什……他们是官府的人?”

  “至少有一个曾经做过不良帅。”

  “曾经做过?就是说现在不是啰?那有什么关系?问题是他们愿不愿帮忙。”

  “听我说老宋,这几个人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的角色。他们要是知道了村子过去那些破事,后面就没完没了了,你也不想惹上外面的人吧?”

  这句话起到了我预期的效果,大夫再一次被其怯弱的本性拿捏得动弹不得。

  “这……毛菩萨那边怎么办?”他最后坚持了一下,与其说是要跟我强辩,不如说是在寻求我的意见。

  “死人是不是毛菩萨挖出来的还不确定呢,干嘛自乱阵脚。毛菩萨已经有几十年没靠近过村子了吧?”

  宋大夫抬头看向我,换了一副久违的说教嘴脸:“醒之,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毛菩萨?”

  我先是一愣,接着不得不板起脸掩饰自己的窘迫,大夫说得一点没错,我刚才夸夸其谈的东西,其实早在我出生之前就踪影不见了,我只是听着它的传说长大而已。

  “没有,从来没见过。”我心有不甘地承认,本以为大夫会乘机奚落我一顿,但是从他语气里只听到了真情实意的关切:

  “那你要留心接下来我说的话了,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想象毛菩萨的……它都跟你所想不一样。千万不要用你的想法揣度它,更不要动与它较量的心思,要是你听到它的声音,听到它出现的传闻,就赶紧跑。因为当你见到它,你知道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时候,就太晚了。醒之,记住我的话,它是神,我们是蝼蚁。”

  我很想嘲弄一下这个懦弱的老郎中,但是与他相对时,我却什么挖苦之词也说不出口,因为这个贪鄙无厌之徒此刻是真的在为我着想。有时候我会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关心我,虽然他这样做的原因,仅仅是怕自己几年培养付诸东流。我从来不是个好学生,宋大夫肯定对我有诸多不满,就像我对他有诸多不屑,但他确实在关心我,在这么一个地方我还能奢求什么呢?

  “还有,最近不要去找游轸,张广定,还有马婆,我知道游轸会找你的麻烦,不要理他,尽量避开那三个人。”这几句话宋大夫说得尤为慎重,我差点以为自己是被大人告诫的小孩。

  “这么说……毛菩萨真的是为这三个人回来的?”

  大夫重重出了口气,轻摇的头颅在浓雾中仿佛一块摇摇欲坠的悬石。

  “你不觉得那几个人都有问题吗?他们是最后活着的人了,村里当年见过毛菩萨的,就只剩下他们了。”

  在我的印象中,游轸,张广定和马婆无疑是剪子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他们就像是从这座村子里生根长出来的一样,早已同这个地方融为一体。

  游轸可能是村里第一个体面人,在他的内侄王岱从他手中接过第一大户的名头前,游家曾经风光过好几十年。然而对我来说,游轸只是一个乖戾的老人,他就像这座村子,每年都在越来越老朽,却永不毁灭。他不像王岱,王岱让人厌恶是因为他总是透着与村子格格不入的险恶,而游轸,他的阴毒是根植在村庄腐壤里的,我甚至觉得,游家的钱上都带着村里泥土的臭味。

  游轸是村里带头对我恶言相向的人,但我并没有特别恨他,因为其他人做得并不比他少,而且我认为他有恨我的理由,或者换种说法,我们两个,有相互憎恨的充分理由。

  至于张广定,他不过是游轸身边一条仿若鸡肋的老狗。而在胥肆活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老混混也主动巴结着胥肆,他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反正他已经老到不可能从头开始了。张广定很潦倒,而这种潦倒都是他咎由自取。张广定的一生都是在摇尾巴跟露獠牙之间来回摇摆,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件事:当你足够落魄,你可以放得下许多东西。

  比较让我头疼的是马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她总是笑吟吟地主动找我说话,在口头上毫无意义地嘘寒问暖。

  马婆是个孤老太太,听说她的儿子很早以前就死了。但所有人都很喜欢马婆,因为她实在很会说话,会说体贴,温馨,但是无用的话。这些话从一个风烛残颜的老太太嘴里说出来总能让人大感欣慰,直到你发现她刻薄的内心,她其实只是在用这一套言辞讨生活而已。每次我看见马婆,感觉都像是吃了一口已被别人嚼烂的菜根,还留着别人口腔的温热,你以为能品出本来滋味,其实那都是别人口里留下的。所以我戒备着马婆,但我对她恨不起来。一个习惯了冷言冷语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寻找和善面孔,哪怕他知道这种和善是假扮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