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剑三同人]铁鹤书【完结番外】>第330章 第八章【游轸】

  我不记得离开毛菩萨庙后我是怎么回来的,那段路程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犹如酣醉未醒。傍晚的寒风像刀一样切着皮肤,我的身体却是滚烫的,感觉有一股力量要破胸而出。

  刚才听到的那些江湖故事仿佛依然萦绕耳畔在不曾散去,外面世界第一次与我的人生存在了些许交融。有那么片刻,我甚至又重新燃起了走出去的念头。走出去,这是多么让人神往的三个字啊。脚下这条走了几十年的小径忽然之间不再泥泞压抑了,那一刻,仿佛每一条路,每一个方向都通往外面的天地,每一个不见尽头的远方都承载着满溢的希望。

  很可笑是吗?现在回忆起来,我也想笑。但当时的我真是处于这种如饮醇醪的状态。有四个江湖人走遍天下,却对我这么个村夫青眼有加。这难道不值得欣忭若狂吗?而让我窃喜的还不止这个,我已经洞察到了庾冰不为人知的秘密。当青衣人看到老楼房梁旁的某样东西时,世故如他也被惊得乱了方寸。以至于回过神之后,便忙不迭找借口逃离了那里。他以为他隐藏得很好,但横梁旁的东西,我刚好也看见了。那东西就藏在众人头顶,每天都有人从它下面走过。它确实极隐蔽,极难察觉,但只要注意到,就再也没法忽视。那是一个用刀刻在砖头上的标记:一个童子,一条鲤鱼。

  庾冰绝对认识这个标记,当然他是不会承认的,但这并不会阻碍我去想象其中的关联。我感觉自己闯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不是被人引进来,而是用自己的双脚肆意漫步。

  我在荒村泥道上自我陶醉着阔步前行,冷不防被人猛推了一把。我踉跄后仰,险些跌坐在烂泥里。再抬起头时才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干瘪的老人。

  我从入秋起就没有再见过游轸,八月里他又卒中过一次,那以后他就躲在家里尽量不出来受风。

  游轸比我上次看到时更加枯槁,病痛几乎让他脱了人形。老人的两只眼睛像濒死的秋虫一样无神地凸出着,整张脸不协调地向一边歪斜。

  游轸直愣愣看着我,似乎是想努力展现出内心的愤怒,然而,他五官早已失去了组织表情的能力,所以我在这个老人身上看到的只有滑稽。

  “你跟……那些人在一起干什么!”他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口齿太含糊以至于有一半意思是我自己猜出来的,“你看看你现在有多招摇啊?生怕别人看不到你是吧?你,你又在做什么白日梦了是吧?你真以为你跟村子里的人有什么不一样?你真以为你是魏家人吗?”

  “我跟魏家两清了。我跟村子也两清了。从你们把我送出去那天起,我就跟村子没有关系了。”

  游轸闻言勃然大怒,或者说,我猜他是勃然大怒。因为他依旧木着一张冷脸,却挣扎着抢上来猛扇我的肩膀。也许他是想在拳脚上找回一点威严,但是一个半身不遂病人的殴打,对我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游轸领来的佃户至始至终都在一旁抄手而立,我知道游轸不说话,他是不敢动我的,他能表现出的最大敌意也只是隔空甩来几个冷脸。我感到好笑,这个庄稼汉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我来,他却如此怕我,不,也许怕这个字不准确,他是担心从我身上沾到污邪吧。

  “你是剪子村的人,这点一辈子都不会变!”游轸嘶吼道,“记住你是什么东西!我要是你就有点自知之明,见不得光的东西就该自己藏起来!”

  老人最后“呸”了一声,向我投来的最后一眼像是看一团秽物,我以为我早就能够对这些屈辱泰然处之了,但是看到这种眼神还是让我感觉有一丝刺痛。

  “魏错,现在起你的名字叫做魏错。”我依然记得那个声音,但我记不起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了,我仿佛曾经跟他很熟悉,但我循着这些记忆追溯回去,只能找到一张苍白而模糊不清的脸,他是谁其实不重要,反正他是老楼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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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没能忘记被带去老楼的那天,每次记忆开始褪色,不期而至的噩梦一定会把它重新勾勒一番,让它比过去更加清晰。

  在梦中我重温着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当时我最多只有四岁,被那群不认识的大人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内,足足一整夜。

  然而黑暗还不是最可怕的,恍惚中我感觉四周还有别的东西,肯定有别的的东西。它们在我耳边叹息,窃语,轻抚我的四肢,用我不能理解的方式于房间内往来穿行。

  但我看不见它们,映进我双眼里的只有黑暗,密不透风的黑暗。我想要尖叫,却叫不出来,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发不出声响,也合不上眼睛,仿佛一只被隆重奉献的牺牲,在赞美与舞蹈的包围下瑟瑟发抖。

  那只是第一晚所发生的事,后来我又无数次被送进那栋楼。别以为时间久了你可以习惯这些,我保证,没人可以习惯的。当你知道一切不会结束后,就连下一次折磨前的等待都成了煎熬。终点永远不会到来,恐惧跟绝望后面只有更深的恐惧跟绝望。

  “从现在起你的名字叫做魏错。”

  “你的名字,叫做魏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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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醒来时感觉很不好受,双眼跟喉咙像是火燎一样疼。我在极度憋闷中从榻上撑起身子,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气喘上来。我咒骂着缓缓下了榻,努力抗拒着眩晕,我还记得昨天跟庾冰的约定,所以急切地想要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可是打开窗户,满目所见只有迷住眼睛的灰色,仿佛天地都被笼入泥沙之中。

  每年到这个时间,剪子村都要消失一阵子,隐没在刺鼻的烟雾里。今年,这种情况似乎尤为严重。远处的村舍道路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哪怕近在咫尺的东西,也只能辨认出一个轮廓。

  我带着七分急迫跟三分恼怒,简单洗漱了一番,就急急忙忙出了门。摸索着在村道上走了几步,刚好看到路口的灰雾中浮现出四个人形。

  “这是怎么了?你们在搞什么鬼?”矮壮的人影看见我就急不可耐地质问。

  “烧秸秆。”我回答,险些被浓烟呛到,“这是在祭菩萨,每年腊月初三开始,我们要烧七天秸秆。”我看到最瘦小那个人身影正不停用手拭着眼睛,急忙出声阻止,“不要揉!秸秆灰越揉越进去。”

  “说真的,你们竟然受得了?”浓烟中传来孔星侯嘶喘一样的声音,我想他此刻说话一定很费力。

  “这里是营州,比这难挨的东西比比皆是。”我掩住口鼻说,“你们知道白毛风吗?腊月里的风一起就夹冰带雪,像千万把刀一样,可以把人肉都绞下来。秸秆的味道不好闻,但还不会死人。”

  “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怎么找那个秦小阿?”古隐蛟问。

  “忍耐一下,到下午你们就能习惯了。秦小阿这个时候肯定在自己门口烧火,跟着我走就行。”

  秦小阿确实在那里,跟所有老实人一样,他太容易看透了。隔着老远我就瞧见了他家门前的火光,那团橘焰就像他的人一样中规中矩,不热烈,不冷淡,只是平平常常地燃烧着,吐出平平常常的烟。

  又走了两步,我才看见秦小阿,他正弯腰往火堆里添着秸秆。这位老实人在烟雾中时隐时现,让我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极度压抑的梦中。

  秦小阿也看到了我们,他迟疑地站起身,并没有放下手里的秸秆。孔星侯说得没错,这个所谓老实人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亏心人的仓皇无状。甚至于他尚未开口,我就能从他周围的空气嗅出诡狡来。我讶异于自己以前竟是如此糊涂,这个人的丑态,岂不是早已把底细昭示清楚了吗?我怎么会现在才注意到?

  “你们有事吗?”他问。我没有回答,而是把这句话在心中反反复复嚼了七八遍,最后剩下的只有“撒谎”两个字。

  我不无得意地瞟了孔星侯一眼,如今这位神捕在我眼里,已经没有那么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