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朔朝的明宥皇帝自打继位起,就寻觅着在皇城中找块风水极好的地界,建一座通天高塔,供各路神仙大佛,里面墙壁上再描绘上神女飞天、天子登顶的壁画,拟名“登穹”。

  工部手底下的活干脆利落,三年不到一座由金砖玉瓦搭建,高耸入云的明晃晃的金塔就落成了。

  难就难在里面的壁绘,说到底也就是将敦煌石窟里那套依葫芦画瓢的给搬过来,画匠换了一批又一批,修修改改的也没能让皇帝满意,工部尚书一连换了三任,工期更是一拖再拖,五年都没什么眉目。

  头一批起稿,下一批走线,再来一批绘彩,绘制风格谁也不挨着谁,五年工夫砸进去不少财力人力,到头来都是狗尾续貂,不伦不类。

  后来赶上北境外的鞑子没完没了的在边境上找事儿,再昏聩的君王也知道这会儿的重心得转移到边防战事上,不然且不提史书将来得如何撰写,还有没有命享乐都是回事儿了。

  于是,登穹塔也就顺理成章的停工了。

  明宥皇帝虽然贪图享乐,但也不得不说他在朝堂用人方面还是颇具几分远见的。

  除了三省六部,皇帝手下养着一众“暗卫”,统称“擎夜卫”,为皇帝手下查贪铲异的一记重拳,直属上司是皇帝,奉皇命行事时,手段颇为毒辣狠戾,官员不论品阶高低都得配合办公,私底下好些差事朝中官员更是无权干涉其中。

  可谓权势滔天,可是就算手握再大的权力,也左不过就是皇帝豢养的一群会咬人的狗。

  朝堂上百官都十分忌惮擎夜卫,生怕哪天自己跟这帮狗腿子扯上关系,脱官袍事儿小,掉脑袋事儿大。

  擎夜卫虽然是皇帝一手建立的,但都说树大易招风,顾忌的人多了,免不了有胆儿大的背地里参上一本,心眼儿小的暗里给穿穿小鞋,自古帝王皆怕卧榻之上有他人酣睡,可沉沦奢靡的皇帝还是得仰仗着这帮狗看家护院,到底也没削了擎夜卫的权力。

  还有一层缘故,就是如今镇守北方边境的宁靖侯,令北境鞑子闻风丧胆的齐老将军,正是擎夜卫指挥使乔珩力荐的。

  老侯爷从前也就是个从六品的小官,没读过几本书,大字也不认得几个,但是战场上骁勇披靡,能把敌人打的跟他写的字一样零碎。

  随军的时候打了不少漂亮仗,又有乔指挥使的大力举荐,一路拜将升官,年近五十终于封了侯,人称:北境杀神。

  习武之人身体素质都比常人强很多,即使年近半百瞅着也就像是个四十冒尖的中年人,精力旺盛的很。

  家中已有两个儿子,长子齐猛,次子齐冲,三十几岁的时候又得了个大胖儿子,老侯爷是个糙人,给前两个儿子起名字几乎用尽了他肚子里的墨水,给幺子起名更是觉得比让他上阵杀敌还难。

  桌案上铺张纸,墨迹半晌就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齐”字,老侯爷恼火的笔一撂不写了。大夫人看了侯爷的字,称赞道:“齐亓这个名字好啊!”

  于是,齐小公子就有了名字。

  虎父无犬子,齐猛、齐冲这两个儿子打小就跟着老侯爷习武,一身好武艺全承了老爹衣钵,老来得子的侯爷对幺子齐亓疼爱有加。

  即便如此也是让小儿子十五岁就随军上了战场,爷四个一齐往阵前一站,不怒而威的气势便已经将边境上的鞑子们吓得魂儿飞了。

  老侯爷常说:报国方趁年少。

  这也是他会的为数不多的一两句文词的其中一句。

  齐猛、齐冲长得随爹,一看就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的粗犷汉子,而小儿子齐亓却随了娘,大夫人原是江南婉约的世家小姐,本就生的温和端庄,加上老侯爷宠妻宠的没边儿,边境的风沙也没吹败了这朵美人花,反倒添了几分飒爽风姿。

  齐小公子皮囊生的极好看,长相神韵都像娘,唯独性格悍猛随爹,跟着爹和哥哥打了几年仗,一出手就折了边境鞑子几百余人。

  不拿刀的时候像个翩翩世家公子哥,上了战场就换了幅模样,像撒了绳儿的疯狗,眼里放光的疯子。

  军中有悍将已经能震慑敌人,何况齐家军中有四位,不到半个月,就将那帮频频骚扰大朔北境的鞑子打的屁滚尿流,连连败退,连夜就撤出了雁栖关。

  打了胜仗自然是要摆宴庆祝一番,也顺带犒劳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士们,齐亓不爱掺和这些场合,一群大老爷们儿炸呼呼的,想着就烦,于是这天自己拎了壶酒,跑到雁栖关上晒太阳吹风去了。

  烈酒入了少年喉,齐小公子得意的翘着二郎腿哼着曲儿,跟他爹学的,不知道什么曲儿,听着倒是好听。

  悠悠扬扬的曲声随着刮过北境的风越飘越远。

  喝高兴了又拔了佩刀耍了两下。

  先成家后立业,常听娘这么说,爹也是这么过来的,想来是老话儿说的有理。

  老侯爷和大夫人也常说等到战事平息,回了京城便求皇帝给小儿子指门婚事,让他收一收心,可齐亓心里不这样想。

  他的梦想就是像自己的老爹一样,驰骋沙场,保卫疆土,不求能名垂汗青,只愿不辱家门。

  齐小公子本就是位轻狂少年,满腔的凌云壮志,又加上喝了不少酒,人也有点儿飘了,压根儿没瞅见打远处飞来一支箭。

  喝酒误大事。

  齐亓反应过来提刀挡箭已经来不及了,凌厉的箭矢刺破长风直冲着少年飞来, 方才内点儿醉意一下就惊醒了不少。

  得亏天生就是习武的材料,虽然身形瘦高挑儿,不如两个哥哥彪悍,他爹的本事倒是学的一点儿不比两位兄长差,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

  咔嚓一声,将箭在距离眼前不到一寸的地方斩断了,接着侧身一滚,躲过了第二支箭,饶是没想到鞑子兵能这么快反扑,总觉得他们就跟断腿儿的蚂蚱一样,也扑腾不了几下了,守关的兵也暂时卸下了紧张的戒防,一道上庆功宴上吃酒去了。

  漫天沙尘里只有齐小公子一个人,挥着长刀抵挡着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雨,刀影都舞的瞅不清了,整个人在土地里上下翻飞,越打越起劲儿了。

  刀与箭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呛呛的声响,招无虚发,不一会儿被砍断的箭就散了一地,齐亓在刀箭声中隐约听到了远处沙坡上传来的阵阵马蹄声。

  声势浩荡的飞速逼近,听着阵仗少说也得有数百匹马,其中混杂着北方鞑子独特的喝马声。

  鞑子搞偷袭?!齐亓暗自惊叹了一下。

  都说出生的牛犊不怕虎,自打十几岁跟着老爹上战场就没尝过败仗的滋味,北疆人人皆知他齐家有骁勇儿郎,边疆百姓都把他们当守护神一样供着,小崽子拿着刀更是狂傲的鼻孔朝天,惊叹之后竟生出了微末的狂喜。

  就是当下身上什么护甲都没有,免不了得挂点彩,回去让娘瞅见了又该心疼了。

  鞑子骑兵扬起的尘土迷的齐小公子差点睁不开眼,没废话,脚下蹬地飞身冲了上去,长刀抡圆了直接将两个为首的旋下马,头阵瞬间被搅得人仰马翻,之后他双脚平稳落地嘴角一咧,森森白牙带着嗜血的意味,眼里的寒芒让久经沙场的鞑子兵见了都不禁有些心生畏惧。

  疯狗再猛也不过就是个毛儿都没长齐的崽子,使的都是一些虚张声势的把戏罢了,兵马后方一个身形格外魁梧的男人,用蹩脚的汉话语气轻蔑的喊道:“小崽待会挨了揍,可是连回你娘怀里哭的机会都没有!”隐在尘沙里,齐亓看不清那人的脸。

  在他喊话后周围其他的鞑子都跟着起哄狂笑,不时还有一两声挑衅的口哨声。

  齐亓听见那人喊的话,啧了下嘴,一脸不耐烦的说:“你们打仗都靠嘴的么?那你们可得换张利落点儿的嘴!”话音甫落,他纵身一跃上了马背,前头骑马的兵来不及转身抓他,便被踹下了马。

  鞑子壮汉被踹飞,接二连三的撞翻一众人马,“轰”的落在地上,犹如山石崩塌,脸埋在土地里半天都没爬起来。

  马背之上的齐小公子眯眼瞟了一圈围上来的骑兵,目露寒光,快刀斩乱麻似的劈掉纷飞而来的箭,抓着辔绳狠命一拽,马嘶鸣一声前蹄腾起,掀翻了狰狞着冲上前来的人马。

  齐亓侧身下腰灵巧避过了劈头盖脸而来的弯刀,刀刃沿着四周围的马腿遛了半圈,马失了前蹄把背上的鞑子兵甩下来,人滚进土里又轱辘了几圈,瞬间成了灰头土脸的“土俑”。

  眼瞅着鞑子兵马如层层浪涛拍倒而下,齐小公子便打的更欢了,策着马将努力把自己从地里拔出来的“土俑”们重新跺回土中。

  兴许是适才的酒后劲儿太大,或是跟着父兄征战从未尝过败果,齐亓狂妄到了头,以至于他似乎忘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没吃过亏的半大小子在这天初尝了他人生中第一场败仗的苦味儿。

  隐于尘沙里的鞑子兵头目,便是刚才喊话的那位,在漫天障目的尘土中只露出阴恻的笑容,搭弓对准前方不远处撒欢儿的齐亓,可他似乎是想逗弄一下这条落单的小狗崽,一箭射出,正中马腿,齐亓被吃痛受惊的马甩飞出去,跌在地上摔的浑身生疼,刀也脱手了。

  齐亓愤怒的呲着牙抹掉嘴角的血沫,顾不上疼,翻身一滚伸手去摸掉在地上的刀,这时鞑子头目又搭上支箭瞄准他,与刚才光亮的箭头不同的是这支箭的箭头漆黑,泛着阴狠的污光,就和射箭的人此时的目光如出一辙。

  “游戏结束了。”那声音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低吟。

  箭直冲着齐亓飞去,他来不及躲避,伸出去的右手手腕便被箭死死钉在了地上,他甚至听见了箭嵌入骨头缝的声音,令他头皮发麻,疼痛感稍顿了片刻才逐渐翻涌上来。

  手腕上火辣钻心的疼,让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第一次尝到了挫败和恐惧是什么滋味。

  鞑子淬毒的箭,让这一战险些成了不可一世的齐小公子人生中最后一战,更是令他往后大半生的时光,都要拖着一条几乎无知无觉无力的右臂生活。

  这一箭射穿了齐亓的右手腕,也锉掉了他的年少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