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贺新朝>第49章

拖着病体日夜兼程赶回京都的沈雁清到府邸后门已是极限,若不是裕和早带来了人在门前等候,他怕是要摔下地。

沈雁清皱眉忍过晕眩,用最后的气力将纪榛抱回主院。

等将人安顿好,裕和来报说小茉莉听闻了纪榛被囚在三皇子特来府中相见。

自小茉莉给寒山寺的纪榛送信后,沈雁清就更是不让他二人见面,可眼下纪榛已近崩溃,若是能见着熟人也许会有几分松怀。

沈雁清沉吟片刻,终究道:“放他进来,你在此处看着,他与少夫人一言一行都要向我汇报。”

在纪榛醒来之前,他要想个说辞安抚对方的情绪。

沈雁清迈开沉重的双腿,推开书房跌坐在凳上,掌心的皮肉已被缰绳磨得烂成一团。他需得借助这股强烈的痛感驱赶不断侵体的倦意,并未处理,只随意拿了布帛裹住不断往外渗血的掌,闭眼思索。

纪决命丧流放途中的消息是两天前传到他耳中的,他在锦州公务缠身,也分出了精力派人去探查此事的真实性纪决身上有他在狱中给的凝息丸,服下药丸即可闭息两个时辰,明面看起来与死尸无异。

以对方的才智,随时都可以设法脱身,可偏偏是在瘟疫肆虐之时传来如此噩耗。

他如今也分不清纪决是金蝉脱壳,还是当真已经身亡命陨。

沈雁清头痛欲裂,仿若在一团麻线里找那根怎么找都找不到的线头,从未有过的思绪紊乱。他将掌心贴在额头处,用力地摁住了,依旧没能恢复往日的清明。

沈父从奴仆口中得知沈雁清回府,大惊失色,急得说话都不利索了,生怕儿子被问罪,第一反应便是要将沈雁清赶回锦州去。

沈雁清扎着厚重的白帛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不让人近身,再三保证明日天一亮就回程。

沈父指着他,“你糊涂,你糊涂啊!”

沈雁清何尝不知此举会落人话柄,可他在百里外归心却似箭,务必确保纪榛安危才能稍稍安定。

他有些发虚,身上冷汗涔涔,这是感染瘟疫最初的症状。

诸事不顺。

不论纪决是生是死,当务之急是要让纪榛宽心。在意识混沌的情形下,沈雁清做出了不够理智的决定,找出宣纸再次临摹字迹,极为简洁的两个字,“待归。”

“榛榛,敬候佳音。”

“兄一切安好,勿念。”

之前交给纪榛的两封信一真一假,皆是为了挽留纪榛。

可曾尝到甜头如今又神昏意乱的沈雁清忘记了,同样的招数一回有效,用得太多,终将遭反噬。

纪榛从噩梦里惊醒,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微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息。

侯在一侧的小茉莉连忙上前,“纪榛,你还好吗?”

吉安见纪榛终于醒了,小跑着出去,“我给公子端参汤压压惊。”

纪榛满面苍白,唯眼尾发红,呆滞地转眸看向小茉莉,几瞬,颤声,“小茉莉,我哥哥,哥哥.....”

他咬住唇,咽不成声。想到昏迷前一幕,眼里又迸发出血恨,手忙脚乱翻身下榻,见着裕和,怒目切齿道:“沈雁清呢?”

“大人在书房,少夫人先歇息,他待会就会来.....”

纪榛闻言,大步往屋外走,被小茉莉拦住,“你方醒,不宜吹风。”

他浑身发麻,摇头,小茉莉重重地握住他的手,“听我的话,先坐下。”

指尖触到温热的玉石,纪榛呆呆地低头看,见到一只通体苍翠的镯子挂在小茉莉的腕上,几乎是一瞬间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小茉莉深深凝望着他,道:“我知晓你痛心纪大人,可也得紧要自己的身体,你若出事了,纪大人在天之灵如何安乐?”

纪榛眼眸闪烁,浓睫一抖,清泪流淌,并未再阻止小茉莉拉着他坐下。

裕和看着二人悠悠叹气。

吉安很快就端来参汤,在小茉莉和吉安的轮番劝说下,纪榛勉强含了两口,可神情仍是呆呆的,就像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

三人脸上都有泪,小茉莉苦口婆心劝说,无法是些“斯人已逝,节哀”之语,亦或者搬出纪决定希望他好生过活等等。纪榛只听,不怎么搭腔,含泪的目光转啊转,总不经意地望向小茉莉的手腕。

裕和得了沈雁清嘱托,一刻不敢游神,将三人的谈话记了个真真切切,并未察觉有什么异常之处。

待小茉莉离开时,纪榛还是懵懵地像座木雕似的坐着不动,直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他才缓缓抬眼。

春日黄昏,沈雁清一身黛蓝劲装站在金煌煌的院落里,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挽起,因着赶路,有几缕细碎的发丝垂落在眼尾,被微风吹拂轻轻荡着。

纪榛的目光隔着雕花的木门、高耸的栏杆、发芽的枝丛、冒苔的台阶,隔着风、隔着日,穿过情深与意仇,迈过春秋与晨夕,静默地、沉寂地与沈雁清对视。

回不去的从前,留不住的现刻。

这样近,又那样远。

纪榛站起身,扶在桌面的手慢慢收成拳。沈雁清确染疫病,即便深想上前拥住纪榛,也不得不驻在原地。他在纪榛发问前将密封的信笺递给裕和,由裕和交予对方。

等纪榛打开信封,他道:“今早收到的信。”

纪榛看着宣纸上熟悉的字体,忽感通体生寒。他抬眼望向沈雁清,对方却不若平时那般直直与他对望,而是微微地错开了视线,又接着沉静地说:“三殿下为挑拨你我不惜捏造纪决的死讯,你莫要相信。”

又是挑拨?纪榛不解,一条船上沈雁清和李暮洄为何总是要掺和一个无关紧要的他。他将宣纸捏得发皱,艰涩地咽下惶恐,问:“我哥哥到宁州了吗?”

沈雁清脑中如有斧凿在敲,阵痛异常,听觉也不大灵敏。他握紧血肉模糊的手,才回:“当是要到了罢。”

纪榛的一颗心栓了巨石般往下沉,一路沉到了湖底。

他垂下脑袋,想笑,挤不出笑容,只低声说:“哥哥没事就好。”

沈雁清见纪榛冷静下来,本能地往前迈了一步,可触及自己遮掩好的小臂,又强硬地将步伐收了回来。他本该慰抚好纪榛便即刻回锦州,却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毅力,他静看纪榛片刻,不舍地道:“我还有公务在身,今夜不能陪你,明日就得启程。”

纪榛看着对方倦态毕露的眉眼,到底颔首,“一路当心。”

极为普通的一句问候,却点燃了沈雁清灰丧的眼眸,他还为上回离去前纪榛未能相送而失落,如今能得一声送别犹如听见天籁之音等到了锦州,他会查明纪决一事。

他不信纪决如此聪颖之辈会落得尸首被鬣狗分食惨烈的下场,此事有太多蹊跷,偏生沈雁清病气入体,无法似往常一般抽丝剥茧深思。

好在纪榛暂且无事,再等等,他如是想。

纪榛目视着沈雁清离开,将三封兄长的信都找出来摊在桌面细细地看,每一笔每一划都与兄长的字迹如出一辙。在第三封来信交到他手中之前,他从未怀疑过前两封的真实性,可他这回确切无疑地知道,沈雁清又骗了他。

如今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纪榛瘫坐在凳上,先是无声发笑,又是默默流泪,又哭又笑,似痴了的疯子。

“吉安,拿火折子来。”

他点燃纸张,连同着信封,焰火瞬间吞噬了纸张,烧得干干净净。

纪榛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又抹去眼泪,小声说:“哥哥要来接我们了.....”

他等这一日等了太久。

翌日清晨,沈雁清拜别双亲,从沈府后门离开。

因是无令回京,沈雁清不方便见人,头戴帷帽遮去面容,于城南的小道赶路。

昨夜他既受疫病折磨,又牵念悲痛的纪榛,还无法放下锦州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此外亦要提防曾与他齐心戮力的三殿下,多事缠身,睡卧不宁。一觉醒来胸前万分郁结,还未得到休憩又急忙上路,纵是刻意放缓了行速,驭马不过十里路就头昏目眩,喉底腥甜。

不得已,他只得暂且于路边茶水摊歇息片刻。

沈雁清闭目养神,闻得不远处有马蹄声,两个官差亦停在摊位讨茶喝,谈话声飘入沈雁清的耳中。

“短短三日暴动两次,到底何人在闹事?”

“你屁话这么多,快些喝茶,喝完还要赶路,我听说城门人手不够,都快拦不住了。”

“整个京都乱成一锅粥.....”

沈雁清猛地睁眼,起身上前,“城门暴动,何时的事?”

官差道:“你一个平头百姓问那么多做什么?”

他一把扯下帷帽,露出自己的脸。大衡朝开朝以来第二个三元及第的状元爷,无人不知。

官差惊道:“沈大人,您不是在锦州治疫吗?”

沈雁清追问:“闲话少说,你们方才道城门如何?”

“这回比前日的要严重许多,京都的百姓都快吓破胆了,哪哪都乱.....”

沈雁清神情一凝,眼前不知何故忽而浮现在错乱光影里的纪榛。

他终于从杂乱的思绪里察觉不对劲之处以纪榛的性子,昨日不吵不闹当是稀奇。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茉莉.....纪决!

沈雁清眼前白光阵阵,几乎要看不清周遭场景。一瞬,不顾身躯的疲倦,不顾再次入京可能导致的祸灾,翻身上马,猛挥长鞭飞奔回京。

终难幸免,情不自禁。

作者有话说:

裕和:大人,少夫人又跑路了。

沈大人:治疫暂停,我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