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贺新朝>第30章

近郊的老林枯枝上挂满了细霜,风絮絮一摇,寒霜跌断落白头。

蒋蕴玉深深一作揖,“今日承蒙二位相助,来日若有我用武之地,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纪榛有模有样学着蒋蕴玉拜别,“多谢王姑娘,陆大人。”

陆尘道:“言重了,我与铃枝不便再多送,此行路途遥远,将军和小纪公子多加保重。”

几人正是告别之际,忽闻有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踏来。蒋蕴玉最先发觉,脸色一沉,拉住纪榛的手将人护到身后。

此处皆是枯树,并无藏身之地。王铃枝柳叶眉一蹙,“先上马。”

四人疾速进了车厢内,车夫重重挥下鞭子,马儿撒开腿跑。可四轮终究比不过健硕的马腿,马车颠簸里,追赶的马蹄声已近耳边。

纪榛紧张得呼吸急促,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蒋蕴玉攥着匕首,已做好了殊死搏斗冲出重围的准备。

一声尖锐的马鸣,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下,终是被逼停了下来。

一道干冽如霜的音色似冬风一般灌进了密闭的车厢内,“在下沈雁清,有请王姑娘下马相见。”

熟悉的声音近在耳侧,却又有远在天边之感,纪榛背脊僵硬难以动弹。

王铃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躬身掀帘而出,站于马前道:“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山贼敢截我的路,没想到竟是沈大人。”

纪榛转身,透过缝隙看向外头,只见车后三十丈外跟随了整一队严阵以待的守城卫,个个威武高大,手执铁刃,仿若要缉拿的是什么最紧要的朝廷通犯。

蒋蕴玉屏声静气,握着刀刃的手背有青筋突起。

王铃枝还欲与沈雁清周旋,“不知沈大人为何要拦我的路?”

沈雁清轻跃下马,并不卖关子,轻声说:“王姑娘,我并非有意唐突你,车内有何人你我心知肚明。此行我只为请离家的夫人回府,不想多生事端,至于旁的人,我概可当作不知。”

王铃枝沉默地往车内望了一眼。

陆尘弯腰出来,“沈大人。”他与王铃枝并肩站着,似颇有几分难为情地道,“你恐是误会了什么,车内只有我与铃枝二人。方才下官迟不现身,是怕孤男寡女独处传出去有碍铃枝的闺阁名声,还望沈大人见谅。”

沈雁清负手而立,目光越过着比肩的二人看向遮掩的车帘,不愿再打哑谜,低声,“我只令守城卫一刻钟不可上前盘查,再拖延下去,若是他们发现车厢内有不该出现在京都之人,届时恐会牵连甚多。”

王铃枝气道:“你.....”

沈雁清凝眸,干脆道:“纪榛,你还不肯出来吗?”

被唤名之人脸色唰的白了,犹如冷雪浇身,四肢冷彻。

蒋蕴玉一咬牙,再也无法坐定,手伸向车帘就要出去。纪榛呼吸一窒,猛地抓住了蒋蕴玉的手腕,慌忙摇头,“不要.....”

蒋蕴玉乃无诏回京,倘若现身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纪榛整个人都挨上去,双手抱住蒋蕴玉的手臂阻止其外出。

沈雁清似料定了纪榛绝对会出现,并未再催促。

潇潇风声里,蒋蕴玉杀气腾腾,“这几个小兵我还不放在眼里,纪榛,我们闯出去,到了漠北,他能奈我何?”

纪榛还是摇头纪家已倒,蒋家也岌岌可危,蒋蕴玉私自回京一事若坐实了传到陛下耳里,又是好发作的借口。

“蒋蕴玉。”纪榛艰涩开口,“我很没用,纪家落难时我浑然不知,我也没本事营救哥哥,可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害得你也引来牢狱之灾,蒋家不能再出事了,你走吧......”

蒋蕴玉凤眸微闪,五指咯咯作响紧攥成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蒋蕴玉亦不能因纪榛弃蒋家而不顾。

纪榛哽咽道:“我不能跟你去漠北了。”

他决绝转身掀开车帘,蒋蕴玉却忽而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他的手。

可留不住的,便是再竭力挽留仍是成空。

沈雁清终于见到离家的纪榛,才不过三日光景,就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纪榛被薄日刺得微微眯了下眼,与近在咫尺的沈雁清对望着,心境犹如饮黄连煮糖水,万般滋味绕心头。

沈雁清迈步上前,撩一眼紧握着纪榛的手,寒声说:“小将军,纪榛与我有婚契在身,你私自将他拐出京城,于理于情皆不合。我今日不上报你的行踪,皆看在纪榛的脸面上,还望你莫要得寸进尺。”

他话罢,一掌揽住纪榛的腰,一掌擒住纪榛的腕,将人从车厢内扯了出来,彻彻底底地纳入自己的怀中。

蒋蕴玉青筋浮动,终是颓然地、痛苦地松开五指,在扬起又落下的帘子里再次送离纪榛。

蒋家上下几十条人命悬挂在他身上,他有双亲、有世族,有在战场推锋争死的兄弟,还有悬悬而望他击退匈奴的贫苦百姓。他是蒋蕴玉,亦是蒋家子,是大衡朝的小将军。

他有太多顾虑,有太多牵挂。

纪榛见不到沙场的风,看不见旷原的雪,自然也只能与莽莽的漠北、与大漠的他擦肩而过。

原来年少时错过一回,便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沈雁清。”蒋蕴玉喑哑出声,“太子之事纪榛一概不知,不要为难他。”

到头来他能做的,竟只剩下一句无力的请求。

纪榛满目痛色,情不自禁想上前,却被沈雁清牢牢禁锢在怀里。

沈雁清肃然道:“我与纪榛是结发夫妻,自与他相知相守,不劳小将军费心。”

既是承诺,亦有凛凛的警告。

“如此甚好.....”

“今日一别,雁清祝小将军所向克捷,载誉归朝。”

王铃枝与陆尘见此,重新上马,“沈大人,告辞。”

纪榛定定站着,泪目凝望着蒋蕴玉乘坐马车远去,待行出半路,蒋蕴玉忽而掀帘远远瞧来,那双总是承载着倨傲的凤眼里只剩下一片虚无。

“纪榛,珍重。”

马蹄远去,天际落起了飘飘小雪。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

前情梦断续难应。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回沈府的路程上纪榛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为躲避盘查,他穿着最粗粝的布衣,冻得十指通红,身上更是因逃路而处处隐隐酸痛。换做从前,哪怕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他也会想方设法引起沈雁清的注意以求得对方一点点怜悯。

可短短时日变故太多,再加上三天的风餐露宿早磋磨了他的性子,好似连疼痛都变得麻木,更别谈有心思求得沈雁清的注目。

他只是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看沈雁清。

纪榛没想到反而是沈雁清先开了口,即使音色仍如从前一般清亮,可细听仍能发觉其中的薄怒,“你便没有话要同我交代?”

“我.....”纪榛抬起灰扑扑的脸蛋,唯一双眼睛还有光彩,可抬眼见到沈雁清又忽地暗淡下去,“多谢你不告发蒋蕴玉。”

沈雁清等了半晌,等来的竟是纪榛替另一个男子道谢。以什么立场?

“还有呢?”

纪榛想到方才对方所言的婚契与相知相守等语,心中凄茫。这些他曾寤寐求之的言辞,如今听来却只觉畏葸他看不透沈雁清,不知道对方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又带着怎样的目的。他被欺瞒了太多,再不敢信沈雁清的一个字。

半晌,纪榛蔫蔫地答:“我想回府再跟你说。”

沈雁清静看他,堆积了多日的不快与愠怒如潮汹涌。尽管想即刻就在车厢内盘问,但到底维稳着君子作风,只是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心,“好。”

待回到府中关起房门再问责也不迟。

这三日与蒋蕴玉去了何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皆要交代个明明白白。最紧要的是,纪榛需得意识到自己擅自离府的过错.....若他再晚一刻钟,怕是要追到漠北。

一思及纪榛当真想随蒋蕴玉远行,沈雁清便恨不能不顾后果地将蒋蕴玉擅自离营之事上报朝堂。他亦大可放出吉安被捕的消息,或拿纪决做铒引纪榛现身,他有千千万万种法子让纪榛主动回到他身边,可如此,纪榛又得与他多一分嫌隙。

沈雁清阖眼,终究压下了一闪而过的阴戾念头。

此后近一个时辰,二人都没有再出声。

到沈府时天已经灰暗无光,早有护卫先行告知已寻到纪榛,因此沈家父母侯在门前,一见纪榛下马便都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沈母抚着胸口,“怎的穿成这样,快,热水都烧好了,先洗洗尘。”

纪榛看向沈雁清,小声道:“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沈父闻言清了清嗓子,“几日不见了,让他二人先回院说些体己话。”

沈母诶了声,离去时频频回头放纪榛离开后,沈雁清虽并未表意,但她还是能察觉儿子不满她此举。如今纪榛完好无损回来,她总算能睡个安心觉了。

之前她确实不满纪榛,可眼下儿媳都家破人亡了,她做不出落井下石之事,心里更多的反而是怜悯。若往后夫妻俩能安安乐乐过日子,旁的倒也不大重要了。

纪榛亦步亦趋跟在沈雁清身后,顿首数着地上的小石子。

沈家通往主院这条路他走过很多回,以前他都不大注意,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条路这么长,他连沈雁清的步伐都追不上。

他抬眼看沈雁清几步开外的背影,月光皎皎落在乌发与挺肩上,有如披了一层耀目的银光。他曾经那么憧憬与对方并肩而立,今日见了王铃枝和陆尘才醍醐灌顶,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无需谁去追赶便能比邻。

是他慧根痴钝,悟得太晚。

好在今时悬崖勒马也来得及。

纪榛踹走脚边的一颗石子,正见沈雁清步履渐缓,似是在等他。

大抵只是他的错觉,他忽略大腿处的刺痛感快步乃至小跑上前,却不再只是于沈雁清的身旁停下,而是一路跑进主院里。

沈雁清目视着纪榛的背影进屋,微微地拧了拧眉,到主厢房时正见对方在翻箱倒柜寻着什么,难得有几分不解。

纪榛从柜底里搬出个小箱子,又走到镜台边,拉开了匣子,里头躺着沈家的传家粉玉和他视若珍宝的彩绳。

他静立许久,把粉玉一并放进箱子里,可凝视着彩绳却不禁眼热。

江南之行远去三载,那是可供他回忆的唯一一点美好。

梦醒无痕,可这四年却是真切存在的,只当留个念想。

纪榛颤抖着把彩绳戴到腕上,这才抱着箱子看向烛影里的沈雁清,张了张唇,欲语泪先流。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装模作样停下来等老婆):嗯?老婆跑得还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