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倌人脸色白,又没像平常一样涂口脂,整个人显得很憔悴,连带着本就娇小的身材更柔弱了,往门口一站,像随时要碎了。

  许是没想到屋里这么多人,程倌人微弓着身子,跟每个人都点头示意。

  眼神落在沈南川那里,还在嘴上牵扯出一个生涩的笑。

  沈南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坦坦荡荡地对他点了点头。

  见他像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晏含章站起身,拍了拍方兰松的肩膀,跟着程倌人出去了。

  方兰松没说什么,低头给卯生分桂花奶糕吃。

  韩旗一时还没认出来,等人出去好一会儿,才“唔”了一声,道:“那是程倌人啊?”

  “嗯,是他。”沈南川答,向后靠在椅背上,往门口望了一眼。

  “怎么成这样了?”韩旗见他都是在潘家酒楼,他坐在三楼唱曲儿,打扮得很妩媚,瞧见素着脸一身棉布衣裳的程倌人,还有些吃惊,“他不在这唱了?”

  “嗯,”沈南川道,“不唱了,很久没瞧见他了。”

  韩旗也在吃桂花奶糕,腮帮子还鼓着,“为啥?我听说酒楼掌柜开的工钱可高了,又不让他侍奉客人,比皇家乐坊都自在,怎么说不唱就不唱了,嗓子坏了?”

  “嗓子好好的呢,”沈南川揉了揉脑袋,像在想什么,“不过是那些情啊爱的,他们这些风尘里滚过的人,都傻。”

  “哟,你懂的不少啊,”韩旗抽空便挤兑他,“半年前,他不是还跟你去马球会了么?人家有相好,把你蹬啦?”

  “韩小六你别找揍啊,”沈南川像是没什么精神,骂人都有气无力的,“那时候是我混蛋,跟人家没关系。”

  韩旗接着怼他,“你还挺有担当。”

  沈南川摸摸腰间的小包,不再说话了。

  “兰松哥哥,”卯生仰着小脸儿,“你杯子拿歪了。”

  “哦,抱歉,”方兰松把手里的杯子放下,见茶水把卯生的前襟洇湿了一小块儿,垂着头给他擦,“烫着了没?”

  卯生摇头,“没,哥哥想什么呢?”

  方兰松在他前襟上使劲儿擦了一下,“想你的下次旬考是哪一日。”

  “唔。”

  “兰松,”晏含章站在雅间门口,“有事儿,你陪我去一趟。”

  “做什么?”

  “出来再说,”晏含章过来揉了揉卯生的脑袋,对其他人道,“你们几个,帮我把小崽子送回府啊。”

  韩旗应得最快,“放心吧,这我亲侄儿!”

  晏含章对扬了扬拳头,“占便宜没够是吧。”

  跟着晏含章出了酒楼,程倌人正在门口等着,见方兰松出来,低声叫了句“方少爷”。

  方兰松微微点头,叫他“程倌人”。

  在路上,晏含章把事情简单跟方兰松说了,大概就是程倌人之前救的那个书生,前几日又生了病,找哪个郎中都没用,只好来麻烦晏含章。

  程倌人带着他们走了很远,都快出城门了,才到一间简陋的院落。

  晏含章在屋里给书生看病,方兰松就跟程倌人坐在院子里,吹着风喝桂花水。

  程倌人心不在焉的,时不时往屋里瞧,方兰松就轻声安慰他,叫他别担心,说晏郎中医术很好的。

  “你跟你相公真好,”程倌人浅浅地笑着,“叫人羡慕呢。”

  “哪有?”方兰松低头啜一口桂花水,问他,“那你跟他呢,成亲了?”

  “还没,”程倌人朝他歪着头,像个小孩儿,“他要科举呢,不耽误他,等以后再说。”

  “你就跟他在这里呆着,不去酒楼了?”方兰松听说了他在酒楼的工钱,还挺为他心疼。

  “不去了,”程倌人脸上分明带着很淡的憧憬,“以后都跟他了,只跟他一个人。”

  “哦,”方兰松安静半晌,看着颇有些简陋的小院儿,又出声道,“那你要是有什么缺的,就去找含章,或者来找我。”

  程倌人没说话,方兰松抬头,见他正一脸笑意地盯着自己,眼睛弯着,像天上的月牙儿。

  “我跟晏先生没事儿。”程倌人咯咯地看着他笑。

  “什么有事儿没事儿的。”

  程倌人也不管方兰松的别扭,笑着解释,“我刚来酒楼的时候,被客人欺负,他帮我说了几句话,从那就认识了。”

  “之后就是时疫,去医馆治病,然后就是这一回了,除了这些没什么。”

  他伸手过来,晃晃方兰松的袖子,半开玩笑地道:“要不是晏先生治病不要钱,我才不来找他,我是实在没什么银子了。”

  方兰松有些不自在,把袖子缩回来,“要钱也能找,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程倌人噗嗤一声笑出来,跟他说,“你俩感情真好。”

  说完这些,各自沉默一会儿,又喝了几口桂花水,程倌人猛不丁又道:“我俩真没事儿,我跟你发誓。”

  方兰松没想到这人也是个黏人精,几句话翻来覆去说,奇奇怪怪的,也浅浅笑着回他,“好,没事儿。”

  “是真的。”

  “嗯,真的。”

  “你信我。”

  “你闭嘴我就信你。”

  ……

  从程倌人的小院儿出来,天已经很晚了,两个人并排走着,很久都没说话。

  沿着裕成河走了一会儿,方兰松望着晃悠的水面开口,“你说,那书生会对他好么?”

  “不知道,”晏含章随着他的目光往旁边扭头,水面闪着细碎的灯光,风吹过来,一颤一颤的,“他是个实心眼儿,痴。”

  “嗯,”方兰松小声道,“希望他没看错人吧。”

  晏含章笑着撞了撞他的肩膀,“不吃他的醋了?”

  “谁吃醋了?”方兰松往河边偏了偏,离他远远的,“再胡说把你踹河里。”

  晏含章快步跟上他,又撞了撞人家的肩膀。

  又是很久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快走到桃花巷门口的石桥了,方兰松又道:“我这几天要走一趟镖。”

  晏含章问他:“什么时候走?”

  方兰松道:“就现在,快到时辰了吧。”

  晏含章又问他:“几日回来?”

  “十日吧。”

  “哦。”

  走到巷子口,方兰松停了停,“官府的货,挺重要的,用别人护不放心。”

  巷子旁边的茶馆旁边,刚移摘了颗桂花树,风里哪哪儿都带着香。

  “哦,”晏含章点点头,“知道了。”

  “最后一次了,”方兰松道,“储…公子说了,走完这一趟,就把身契给我。”

  晏含章又“哦”了一句,转过脑袋偷偷翘了翘嘴角。

  “行了,”方兰松摆摆手,“你回去吧。”

  “嗯,等你回来。”

  晏含章对他笑了笑,抬脚就往巷子里走,脚步很轻快。

  “哎。”方兰松忽然叫住他,声音低低的,兴许是没想好用个什么称呼,就这么含含糊糊地叫了。

  反正他知道晏含章能听懂。

  晏含章停下脚步,回头问他:“怎么了?”

  “你过来。”方兰松站在原地看着他,表情淡淡的。

  晏含章“哦”了一声,又快步走了回来,风吹起他的衣摆,短暂露出黑色长靴边儿上的碧绿色花纹。

  “忘记说什么了么?你放心,卯生我……”

  没说完的话被风吹走了,吹到了桂花的树梢上,在头顶上沙沙作响。

  方兰松轻轻踮起脚,在晏含章嘴唇上碰了一下,微红的嘴唇贴在一起挤压变形了一瞬,又很快分开。

  方兰松的脸颊也飞了红,低着头,手指握了几下,捻着衣衫的下摆,“你…嘴唇好凉。”

  分明秋高气爽,晏含章突然还是有点晕乎乎的,他下意识摸了摸下唇,上面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烫烫的,热乎乎的,像桥头老伯卖的热元宵,浇上满满一大勺桂花蜜。

  晏含章看着方兰松低垂的头顶,勾起嘴角,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方兰松抬起头,有些生气地问他,脚上动了动,似乎准备随时跑走,跑到天边去。

  晏含章俯下身去,捧着方兰松的脸蛋,用额头贴了贴他的,眨着眼睛问他,“你怎么这么热?发烧了?”

  方兰松被他问得脸上潮红一片,吭哧了半天,推开他的手,气呼呼地瞪着他,“你闭嘴!”

  说完,脸上实在是挂不住了,也不敢看晏含章,转身就要走。

  正好来了一阵风,小孩儿闹着玩儿似的,在地上吹了个小漩涡,卷起树下散落的桂花。

  晏含章抓住方兰松的手腕,稍一用力便把人拉进怀里,箍住他的腰,仍是装得一脸无辜,“你跑什么?脸这么红,还不是发烧了?”

  方兰松被他说话吐出来的气弄得痒了,偏过脸去,目光不知道往哪里放,直愣愣盯着地上的桂花。

  “你才发烧了,”方兰松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凶劲儿,“别烦人,不然把你牙摘了。”

  说着,还真把手往腰上摸。

  晏含章知道,那里藏着几支小飞镖,多数时间用来打架和给走镖遇见的山匪传信,也偶尔会不务正业,给某个人传个汇报自己行程的小纸条之类的。

  晏含章也不知道今儿方兰松为啥亲自己,美滋滋的同时,也没敢忘形,知道要真把他逗急眼了,打起架来自己占不到便宜。

  前几次打架,不是喝了酒就是在床上,算不得真打,方兰松也收着招,只跟他缠来缠去地肉搏,跟小孩子打架似的,打得很纯粹。

  俩人要真比比,晏含章还真不一定打得过,虽然自己比他高,也架不住方兰松实战经验足。

  晏含章也是最近才琢磨出,方兰松不舍得真治他,要不自己小命早没了。

  他箍着人家的腰,没脸没皮地往前凑,“你再亲我一下,我试试发没发烧。”

  方兰松咬着嘴唇瞪他,像个被惹急眼的小野兽。

  晏含章惜命,人家不来,他就自己过去,凑到人家耳边,咬着耳垂小声说话,“那,让小神医给你试试。”

  方兰松叫他弄得耳朵一直痒到后脖颈,嘴上松了劲儿,一个不留神,被他舔开了唇缝儿。

  方兰松身上总是热乎乎的,这样明目张胆地在桂花树下腻歪一会儿,晏含章也被暖得出了层薄汗。

  晚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每经过一个,方兰松都像受了惊的小鸟,忍不住往晏含章怀里躲。

  晏含章按住他的后脑勺,往自己跟前拉,使着坏劲儿地亲得更深。

  方兰松自认为自己遮掩得很好,晏含章就悄悄在心里笑他,然后故意用舌尖儿舔他的上颚,顺着往深处搅,听他忍不住泄出来的哼唧。

  方兰松其实不太会这个,又总爱装出一副很从容的样子,有时候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出声儿了,脸就会变得更红。

  “好,好了,”方兰松被他亲得站不稳,歪着头往后躲,“我该走了,商队在等。”

  晏含章箍着不让走,“再亲一会儿吧。”

  方兰松似乎连这个字都听不得了,一使劲儿推开他,转身跑了,在风里留下一句很小声的嘀咕,只有晏含章能听见,“回…回来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