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夏天热得很爽利,日子也像膨胀了一样,稀里糊涂往前滚。

  时疫过去之后,圣上叫晏含章进宫,说要留他在太医院,被晏含章推辞了,换成好些金贵的赏赐。

  让他关宫里专注伺候那些娘娘贵人,晏含章想想便头皮发麻。

  不过,他还是被圈在宫里好一阵儿,跟太医一起制防治时疫的方子,小晏神医的名号算是在京城吃开了。

  方兰松也忙得很,三天两头便要护一趟镖,整个夏天也没在京城住上几日。

  卯生倒是不用他操心,被晏含章揪着耳朵塞进学堂,派了个叫乐橙的半大小子做书童,整日跟在他屁股后头,连照顾带监视的。

  这一转眼,又是深秋了,晏含章才算重获自由。

  一大早,晏含章刚刚洗了把脸,韩旗便风风火火跑进府。

  那日他跟郡主俩人大半夜入宫,倒是没真犯浑,直接去圣上寝宫,而是选择去折腾淑妃娘娘。

  也是巧了,圣上正好宿在淑妃这里,听见外头有声响,还挺仁慈地起来接见。

  本来这亲事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既然两边都不愿意,圣上也不想强配对,只是见他俩这醉醺醺的样子,当时没搭理,晾着俩人跪到天亮,才慢悠悠地松口。

  “弄这么香,今儿晚要去瓦子接客啊?”韩旗拱着鼻子,一脸嫌弃地用手扇了扇。

  晏含章熏好一套衣裳,在身前比划一番,觉得不满意,又拿起榻上的另一套,“穿哪套合适?”

  “红的吧,喜庆,”韩旗往椅子里一躺,斜着眼看他,“还真要去接客啊?”

  “起开,”晏含章绕过韩旗,拿起他身后椅背上搭的一条墨色带银绣的腰带,“小爷我是要去会情郎。”

  韩旗“嘁”了一声,抬脚往他腰上招呼,“一个两个的都有情郎,真没意思。”

  晏含章躲开这一脚,回身对他挑眉,“俩人上街吃吃逛逛,晚上鸳鸯被里翻翻红浪,是没啥意思。”

  “滚滚滚,”韩旗端起桌上一盏桂花熟水,咕嘟咕嘟灌进去,舒服地叹了口气,“你家哥哥回来了?一夏天没见人。”

  “可不是嘛,我都快成望夫石了,”晏含章比划来比划去,又从架子上拉出一套碧色的宽袖袍,“今儿是他生辰,可不得隆重些。”

  韩旗歪着脑袋直乐,“隆重地把自己献上哥哥的床?”

  晏含章被他说得头皮发麻,抬脚照着他小腿上来了一下,“你这就是赤裸裸的嫉妒。”

  韩旗看着他在镜子前转来转去,试了这套试那套,跟要进宫侍寝似的,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叹了口气,往嘴里塞了块藕粉糕。

  “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韩旗撑着额头倚在桌子上,“也不知道阿羽怎么样了?这个没良心的,真就不回来了。”

  “他好着呢,你放心吧,”晏含章挑衣裳挑得脑袋直晕,“想他了吧?”

  “想啊,怎么不想?”韩旗托着脑袋,脸蛋儿都被他自己揉变形了,“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多无聊。”

  “哎不对啊,”韩旗蹭地坐直了上身,“你怎么知道他过得好?”

  “啊这……”

  晏含章拎着两件交领窄袖的袍子,心虚地转身,呐呐半天,才憋出个理由,“猜的呗,他有手有脚,又武艺高强,在哪儿过不好?”

  韩旗直勾勾盯着他,“真的?”

  “啊,这有什么真不真的?”

  晏含章竟然在韩旗眼里罕见地看见了智慧的小光芒,怕自己露馅儿,赶紧转过身,对着镜子继续挑衣裳,“你别坐着了,又吃又喝的,起来帮我挑挑衣裳。”

  韩旗又嚼了两口点心,盯着晏含章身前的镜子看了一会儿,拿起湿帕子擦擦手,懒洋洋地起身,“行,让韩大公子来给你掌掌眼。”

  俩人琢磨半天,不厌其烦地试了好几套,最终还是选了开始那套深红的。

  刚穿好,乐青就进来了,说晏夫人马上到内院儿。

  晏含章皱皱眉,心道这人大半年也不来一回,必是来要钱的。

  进来客套几句,拐弯抹角地说明来意,倒不是要钱,要的铺子。

  还开口便是东市的一条街。

  “阿庆也大了,总得有点儿东西傍身,”晏夫人坐在上首,鬓边儿老长一串翡翠步摇,叮铃桄榔晃得人眼晕,“他啥也不会,不像你,有这身好医术撑着,到哪儿也饿不着。”

  晏含章心道,那是我挨饿的时候你们在京城快活呢。

  阿庆是晏夫人跟他爹生的,他的独苗苗弟弟,今年不过十岁出头,算盘珠都拨不利索,要哪门子铺子。

  他今儿心情好,说话想留几分面子,嘴角扯了抹笑,“夫人若是愿意,我给师父去一封书信,让阿庆也上仙山学医去。”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难听,嘴角一抽搐,那笑倒变成真的了。

  晏夫人摆摆手,“阿庆这样小,独自去仙山,你父亲哪能放心得下?”

  晏含章登时便呛过去,“我当时也不过十一,父亲不是挺放心的,怎么他便去不得?”

  “你……”晏夫人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在这儿说了半晌,见人家始终不松口,便也不装了,“你父亲当时为什么送你走,你心里便没数?”

  “我有什么数?”晏含章脑子直突突,一直往下,牵着肠胃也开始跳。

  晏夫人轻嗤一声,抬手摸了摸鬓角的步摇,“若不是你,庄姐姐能这么早便走么?”

  “老爷那时候都难受成什么样了?瞧见你便想起你亲娘,只好把你送走。”

  “再说了,这不也没亏待你?”

  晏含章攥着腰上垂下来的同心佩,指尖微微泛白,抬头看向晏夫人的眼里都泛着红丝,“轮不到你来议论我娘。”

  “一口一个‘你’这么叫着,什么规矩?”晏夫人往椅背上一靠,看向一旁的韩旗,“前儿跟韩夫人吃宴,听说老太尉家大伯公娶了续弦,也是按正妻的礼待着。”

  他又看回晏含章,“我不图你一日三次地问安请示,起码也该学着叫声继母。”

  韩旗长这么大,从来也没惯着过谁,今儿想着是在别人家里,一直也没吭声,正憋着气呢,听见晏夫人说这个,登时便炸了。

  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捻着手里的茶盏,语气比裕成河入城那段还多拐了好几个弯:

  “夫人说笑,我们太尉府可不娶戏子出身的继母,大伯母是侯爵府正经八百的娘子,八抬大轿走正门进来的,只会不声不响地操持中聩,端的是温婉贤良,比不得夫人,能唱能跳的,步摇都颤得比旁人好看。”

  晏含章一口气刚到胸口,差点儿没喷出去。

  再看晏夫人,脸色跟走马灯似的,精彩得紧。

  韩旗似乎觉得自己话里有些不妥,啜了口茶,又找补一句,“纵是瓦巷的戏子,也多得是人品贵重、有情有义的,怕也做不来这高门里的续弦,人家嫌累得慌。”

  晏夫人忌惮太尉府,但也实在忍不住,压着嗓子道:“六少爷这是撒得什么泼?你个孩子知道什么?”

  “当年他娘缠绵病榻,还不是我贴身照顾着,若不是他偏要试什么医书古方,他娘说不定现在还……”

  “含章亲娘若是活着,哪轮得着夫人坐正堂?”韩旗见晏含章脸色不好,过去捏了捏他的肩,“一口一个‘他娘’的叫着,夫人这礼数学得也不怎么样。”

  晏夫人是个泼皮厚脸的主儿,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卷袖子,身后的侍女连忙低声地劝。

  晏含章早上还没来得及吃饭,现下又犯病了,胃里火烧火燎的,韩旗跟她又说了些什么,他也没精力听,对着乐青招了招手,“送客。”

  乐青就等着这句话呢,也不管晏夫人愿不愿意走,拉起她的袖子就往外拽,嘴里恭维话说了一堆,手上却很使力气,颇有几分赶人的姿态。

  晏夫人骂骂咧咧往外走,来到前院儿,看见守着一簸箕桂花坐在地上挑的当归小丫头,气不打一出来,过去就要往她脖子上招呼。

  乐青牢牢拽住她,往外走了好几步,又回头看看受了惊吓的当归,点点头让她安心。

  自从来了这边儿院子,吃睡都安心,当归长胖了不少,这才发现她是个小圆脸,白嫩嫩的,老被府里嬷嬷们捏来捏去。

  “夫人,这小丫头可不好惹,府里当半个小姐养着,一个不乐意便咬人,”乐青一本正经地胡诌,“您可别碰她,仔细伤了贵体。”

  当归用指尖在桂花里搅了搅,笑着笑着,眼角便泛了泪花。

  -

  晏含章没想到韩旗还会伺候人,跑前跑后给他拿药浸帕子,一碗药泡得极熨帖。

  “你这小神医当的,毛病还不少。”

  “老毛病了,娘胎里带来的,”晏含章灌了一碗冒热气的药,胃里舒服不少,“能让六公子伺候一回,这病犯得不亏。”

  “那是,感恩戴德吧你就,”韩旗往他嘴里塞了块蜜饯,“阿羽自小便体弱,小时候三天两头生病,本少爷练出来了。”

  晏含章想起医馆里韩旗拿来的江羽那些脉案,堆得跟小凳子似的。

  这小子被家里惯得矜贵又挑剔,待江羽是真没话说。

  踌躇几下,还是没告诉他江羽的下落,毕竟被江羽逼着发了誓的。

  “行了,你走吧,”差不多午饭的时间,晏含章光明正大地送客,“小神医要去会情郎了。”

  韩旗一张脸像被揉过了的纸片一样,幽怨地盯着他,“这就赶我走啊?”

  “啊,怎么,准备跟我一块儿啊?”

  “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在床边儿给你们唱曲儿助兴。”

  “滚蛋,”晏含章笑着锤他,“没个正形儿。”

  -

  深秋了,方兰松难得空闲,今儿又是生辰,傍晚等商景音回来,便拉着江羽去找了个饭馆吃酒。

  因为要躲着韩旗,他们专门跑到了城西,一顿饭吃到亥时,才慢悠悠往回走。

  这仨人酒量都不行,商景音算是最好的,方兰松跟江羽简直一喝就脸红,几杯酒下去,成了俩小话痨。

  饶是没喝尽兴,商景音手里拎着个酒壶,准备回去跟他俩接着喝。

  三个人勾肩搭背,老大一会儿才上了玉丁巷前的石桥。

  “兰松,”商景音揽着方兰松的肩,“一会儿给你瞧瞧我新学的戏法儿,保你没见过。”

  方兰松一喝酒,说话就软绵绵的,点点头,“好啊。”

  他转头看了眼江羽,给商景音解释:“阿羽说他也会一个。”

  “行啊,”商景音越过方兰松,拍拍江羽的肩膀,“咱们切磋切磋。”

  方兰松被他蹭到了后脑勺,“哎哟”一声,“阿音,你快些学手语,我传话很累的。”

  “好,我已经学会很多了。”说完,便伸着指头给他一阵比划,跟抽筋儿了似的。

  “真好啊,”方兰松吹着风,觉得脸上热乎乎的,很舒服,“咱们要一辈子在一起,一辈子都是好朋友。”

  商景音道:“那是,我这辈子就黏住你了,谁也赶不走。”

  他又拍拍江羽的肩,“还有阿羽,咱们三个要一直这么好。”

  江羽对他点头,打手势说“好”。

  三个人晃晃悠悠下了桥,刚想往巷子里拐,听见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夹着酒气从巷口的大石头上传来。

  晏含章用指尖勾着酒壶,慢悠悠在墙壁阴影里走出来,眼神在方兰松肩膀搭着的两条胳膊上跑了个来回,眉尖一挑,说出来的字像裹了冰块,“哟,是谁黏住我家郎君了?”

  “让我瞧瞧,有多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