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潘家酒楼热闹得很,三楼珠帘后头,一个脸生的倌人抱着琵琶出来,幽幽咽咽地唱了起来。

  他唱,“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本是香艳的词,唱出来却带着愁绪,晏含章让伙计升了帘子,抬头往三楼瞧着。

  是个瘦弱的倌人,鬓间戴着花儿,脸比寻常男孩儿白些,唇上点着口脂,红艳艳的,才十几岁的年纪,却熟稔得很,举手投足带着媚,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又有几分天真。

  想这潘家酒楼是花了大价钱,请来这么个倌人,比清风楼酒店那一众佳人都要美上几分。

  晏含章问来添茶的伙计,“这位便是程倌人?”

  那伙计点头,“正是。”

  正唱着,旁边儿雅间扔出个碗大的玉佩来,直接飞上三楼,落在了程倌人脚下。

  程倌人仍在唱着,只转过脸来,对旁边儿雅间抛了个带勾子的眼神。

  晏含章又问伙计,“旁边儿是谁?好大的手笔。”

  伙计堆着笑,“是沈指挥使家的三少爷。”

  沈家三少爷,沈南川,也是京城三大纨绔之一,今年二十有五,十几岁就与许家公子许竹隐成了亲,前几年得了荫封,极为闲散安逸。

  晏含章点点头,“许少爷可跟着?”

  伙计知道问的是许竹隐,“许少爷没来,说是府里修池子,得盯着。”

  又有跑堂来上菜,这伙计接过来往桌上摆,又问,“要不要我去知会一声儿,把沈少爷请过来一起?”

  晏含章摆摆手,“不必了。”

  过了很久,韩旗才回来,江羽跟在他身后进来,把手里头的磨喝乐往袖子里塞。

  晏含章忍不住揶揄,“韩大公子可真会哄人。”

  “折腾这么久,饿死了,”韩旗捏了块杏仁糕,把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谁哄他了?”

  晏含章给他斟了盏茶递过去,“慢点儿吃,急什么?”

  又招呼江羽,“小哑巴,过来一起吃吧。”

  江羽打手势:在外头吃过了。

  晏含章指着狼吞虎咽的韩旗,“那他怎的这幅样子?”

  江羽有些难为情:他没吃。

  吃饱喝足,韩旗又从马车里摸出几个促织罐子,跟晏含章去东市斗了一下午蛐蛐儿。

  临回家前,晏含章又去了趟医馆,询问了药童这几日的事。

  正坐着给晌午来求保胎药的伯爵娘子开方子,金银铺的掌柜进来了,他前几日肚子不熨帖,在晏含章这里看了,现下已经大好,过来再开些养身的药。

  晏含章给他搭脉开药,之后照例又托他给自己办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

  他不习惯给人家免费诊治之后,对方那种千恩万谢的神情,因而每回都让对方为自己办些事情,把这做成一种情货两清的交易。

  等回家时,已是傍晚了。

  晏含章脱了外袍,踢掉靴子,过去就要抱贵妃榻上的玉珠儿,玉珠儿尖叫一声,从晏含章怀里跳出来,窝在了地毯上。

  “反了天了?”晏含章蹲下去抱它,它又轻轻一跃,上了贵妃榻,折腾几个回合,就是不让抱。

  晏含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儿抱了韩旗的珠珠,身上有别家猫的味儿,玉珠儿才这么嫌弃。

  他让乐青给送了水,把手脸都洗干净,又熏了日常的香。

  伸着袖子往香炉上靠,又转了几个身,好让香味儿均匀些。

  晏含章觉得自己像个等待侍寝的妃子。

  终于把自己腌得入了味儿,玉珠儿才过来让他抱。

  晏含章抱住玉珠儿,报复性地埋头在他颈间,使劲儿吸了几口,“你这小畜生,跟他倒是挺像。”

  玉珠儿张开嘴,用牙轻轻咬他的腕子。

  晏含章瞧见桌子上摆着的一对磨喝乐,拿过来在手里头把玩。

  这是对胖娃娃,上头有双喜字,是成亲时韩旗送的。

  送喜娃娃,百年好合,执手到白头。

  他有时候会后悔,自己当初用那样的手段逼着方兰松成亲,以致于成了今日这水火不容的局面。

  但随后又有另一种情绪盖过这种后悔,那是一种安心,一种把东西紧紧攥在手里的安心。

  宁愿他恨自己,也受不了他不属于自己。

  恨又怎样,还不是要一起白头。

  白头偕老。

  ……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小爷天性叛逆,就喜欢烈的,驯服一匹野马,甚是有趣儿。”

  “疯子!”

  “现在嫌我疯了,当初勾引我的时候,怎么不嫌?”

  ……

  他险些把手里那对磨喝乐的脖子拧断,回过神来,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这对娃娃,顺着彩笔绘就的线条移动,一直到娃娃的鞋子。

  他翻过来仔细一瞧,见底上歪歪扭扭刻着韩旗的字:韩大公子敬赠。

  晏含章一个激灵,赶紧把东西放回去,“这家伙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

  方兰松从晏含章那里出来,过桥回了玉丁巷。

  玉丁巷住的都是些穷苦人,吃的是清粥,喝的是散茶,衣裳多少年也不扔,连夕阳里的灰尘都比桃花巷多。

  “兰松回来了!”巷口洗衣裳的老嬷嬷扯着嗓子,“这些天干什么去了?”

  方兰松脑海里浮现出这些天的事,赶紧找了个理由,“储公子那边忙。”

  “花婶儿,”他问,“卯生呢?”

  花婶儿往身后指了指,“跟着我家那位修房顶呢。”

  “卯生,”花婶儿仰着头喊,“你兰松哥回来了,快下来!”

  房顶上那个四五岁模样的男孩儿听见花婶儿的声音,转头往下看,见着方兰松,黑得吓人的眼珠瞬间亮了起来,“兰松哥!”

  他从房顶上跳到围墙上,又从围墙跳下来,过来抱住了方兰松的胳膊。

  方兰松牵着他脏兮兮的手,跟花婶儿躬了一身,“这些天麻烦您了,这小子不听话吧?”

  花婶儿揉揉卯生的脑袋,“哪有,这娃娃可机灵了。”

  跟花婶儿又说了几句,方兰松便领着卯生往家走。

  他在袖子里拿出块糕点来,“饿了吧?”

  卯生摇摇头,“不饿,这几日有个伯伯每天来给我送好吃的,今儿吃了烧鸡呢。”

  “伯伯?”方兰松问,“是钟管家?”

  卯生又摇头,“不是,不认得。”

  方兰松给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可能是心善的人吧,可谢过人家了?”

  “嗯,”卯生仰着脸儿,“谢过了。”

  也许是卯生长得乖巧,总是有衣着富贵的老爷夫人过来,给他送些吃食衣物。

  哄着卯生睡着,方兰松就出了门,去寻商景音。

  商景音住在玉丁巷边缘的茅草屋,跟奶娘相依为命,方兰松过去的时候,商景音正跟奶娘在院子里说话。

  “兰松来了。”奶娘的门牙豁了,笑起来很慈祥。

  方兰松从怀里拿出个布包,展开放在奶娘膝上,“给您送吃的来了。”

  奶娘拍拍方兰松的手,“还是兰松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我老婆子。”

  商景音扶着奶娘起来,“阿娘,您去睡吧,我跟兰松出去说说话。”

  自从商家出事之后,商景音就跟奶娘在玉丁巷住下了,称呼她为阿娘。

  两个人上了屋顶,躺在茅草上看星星,商景音问,“又回你相公家了?”

  方兰松捏了捏指头,“别提他,他不是我相公。”

  又转头对商景音说,“秦文若回来了?”

  商景音瞬间炸了毛,“别他妈提他。”

  方兰松轻笑,“咱们扯平了。”

  第二日中午,商景音很早就回来了,身上脏兮兮的,方兰松看到他手臂上有伤,问他他不说,就去码头打探。

  说是商景音在码头干活,卸货的船把头瞧他生得好看,上手要调戏他,他一生气,从地上捡起块瓦片抵在了那把头喉咙口。

  把头抖着一身的膘,手不安分地在商景音脸上乱摸着,说他要是敢动手,自己就让他在这一片混不下去。

  商景音要养着奶娘,得挣钱,咬咬牙,把瓦片从他喉咙口拿开,在自个儿胳膊上划了一下。

  血顺着腕子流到指尖儿,船把头见这架势,骂了句“变态”,扭头就走了。

  方兰松气不过,悄悄叫上几个玉丁巷的半大孩子,跟了船把头一中午,把他堵在一个窄巷子里,没等他看清人,就往他脑袋上套了个麻袋。

  几个人拳打脚踢,边打边说,“去年的账什么时候还?”

  船把头捂着脑袋求饶,连连说认错人了。

  那人顶着麻袋跑了,连打自己的是谁都没敢看。

  把玉丁巷的几个孩子打发走,方兰松揉揉发红的指节,一抬头,见晏含章正在巷口,阴沉沉地看着自己。

  方兰松咬咬嘴唇,转身要走,便被攥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