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管家手脚并用地说了半晌,晏含章茶水喝了一盏又一盏,跟听说书似的。

  据钟管家所说,秦文若竟一路跑到码头,去找了商景音。

  绕了一圈儿,还真让这个钟管家给对上了,他给工头塞了把钱,坐在近处一摞麻袋上,把两人的谈话听得一字不漏。

  毕竟很多年没见了,秦文若一时没认出商景音,在硕大的码头挨个儿找,钟管家看着他,恨不得对着他大喊。

  商景音在这儿呢!

  京城漕运繁盛,码头忙碌得很,商景音找了份儿卸货的活儿,扛的都是死沉的包。

  这几日码头活儿多,早上又没吃东西,商景音扛着大包,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忍着干了一会儿,就坐在旁边的麻袋上歇息。

  钟管家在对面瞧着,觉得挺心疼的。

  商景音跟晏含章一样的年纪,比他还小上几个月,在钟管家眼里,也是个半大孩子,身上挺白的,却很壮实,肩膀也厚,扛着那么大的包,春寒里只穿件薄衫,还出了一身的汗。

  钟管家想起自家少爷,身上也很精壮,就是懒,还娇贵,这天儿里出个门还得披着大氅,扛这么个大包不得要他的命。

  当然,扛方兰松的时候除外,也不知哪来的邪力气,一手就把那么大个人抱起来,健步如飞的。

  正出神,把头拿着鞭子过去了,对着商景音就是一鞭子,“干什么呢?”

  商景音站起身来,有些头晕,向后仰进了一个男子的怀里。

  正是秦文若。

  秦文若给把头塞了块儿银锭子,“劳驾,借用他一晌午。”

  把头掂了掂银锭子,马上堆出一副笑脸,“爷,您自便。”

  钟管家顿时竖起了耳朵。

  商景音皱了皱眉,才看清眼前的人,呆楞一瞬,认了出来,往后退了半步,“秦文若?”

  秦文若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点头,“是我。”

  商景音冷笑一声,“生辰帖还我。”

  秦文若往前半步,走到商景音跟前,伸手想拉他的胳膊,抬起来又停住了,“退亲的事儿,我不知情,不是我的意思。”

  “你家的事儿,我…也不知情。”

  商景音恨恨地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扬起手来,给了他一巴掌,然后转身跑了。

  钟管家都愣住了:你们玉丁巷什么风气,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打人?

  秦文若也愣了,他本来就高瘦,穿了件碧青的袍子,腰带紧紧掐着,站在料峭寒风里,可怜巴巴的,跟河边儿随风摇摆的嫩柳似的。

  商景音跑出很远,秦文若才回过神来,向着商景音的方向追了过去,口里深深地唤道:“媚生!”

  媚生是商景音的乳名,一个听着就万分金贵的名字。

  商景音听见这个名字,边跑边从地上捞起个石子儿来,转身扔在了秦文若胸口,“滚蛋,别跟着我!”

  他拐进离得最近的一条巷子,迅速消失在秦文若眼前。

  秦文若身后,钟管家踮着步子,好容易才跟上他,藏在一棵大树后头,伸脖子瞧着他的动静。

  秦文若跑进了巷子,七拐八拐没找见商景音,茫然地站在巷口,有些不知所措。

  钟管家说了这么多,口都干了,自行斟了碗茶喝,“少爷,你说这秦少爷也怪傻的,我都瞧见商景音往东市那边儿跑了,真是个书呆子。”

  晏含章忍俊不禁,“是挺呆的,不过还算有良心。”

  钟管家倒是很高兴,“少爷,这下您不用担心了。”

  晏含章抬头,“什么?”

  钟管家一脸喜气,“这商景音的未婚夫婿一来,他便没空老缠着咱家方少爷了。”

  一听这话,晏含章心里竟也挺高兴的。

  “关兰松什么事儿?”晏含章喝了口冷茶,冷静下来。

  都让钟管家给带傻了。

  床上有动静,似乎是方兰松翻了个身,晏含章往里间儿看了一眼,“钟叔,把窗子旁边的瓦片挪了吧。”

  方兰松每回都趁晏含章还睡着的时候,便悄悄翻窗户走,晏含章一生气,让钟管家在窗外地上撒了好些瓦片,一来踩上去能听见动静,二来也能扎他一下,治治他这个毛病。

  钟管家凑过来“那…方少爷若是醒来离开,少爷您就不知道了”

  晏含章又往里间儿看了一眼,床幔半掩着,方兰松正睡得安稳,“他还虚弱着,身手没那么敏捷,我又不是小气的人。”

  钟管家又出主意了,“那干脆把窗子封上,不让他走不就好了?在府里多养上几日,老奴一定尽心尽力的伺候。”

  晏含章摇头,“他身子养的差不多了,我不逼他。”

  钟管家轻轻叹气,“少爷……”

  晏含章轻哧一声,“我若是狠心一些,在他的汤药里加点儿东西,便能让他身子多虚上几日。”

  钟管家眼睛都亮了,“少爷,此计甚妙。”

  晏含章往椅子上一仰,“妙你个头,我到底是他亲相公。”

  钟管家赶紧低头,“是是是。”

  “他执意要走,我不想拦着,”晏含章从桌边儿起来,躺上了旁边的榻,“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钟管家收拾好碗碟出去了,房里又安静下来。

  晏含章在贵妃榻上躺着,想让自己赶快睡着,等再醒来,兰松应该就走了。

  走了好啊,这几日憋在家里,成日斗嘴吵架,闷死了,早就想吃潘家酒楼的菜了。

  ……

  “又是个负心郎。”

  ……

  上回韩旗说要吃羊肉锅子,等这白眼狼走了,一定叫上他去吃。

  ……

  “快些和离吧!”

  ……

  还有潘家酒楼刚来的程倌人,自个儿还没见过呢。

  ……

  “不用看了,有!”

  ……

  有你奶奶个腿儿!

  ……

  他胡乱想着,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了床,晃悠到后厨,看府里的厨娘做菜。

  这厨娘手艺了得,月钱比前院儿一众小厮加起来都多,性子也泼辣,“少爷又来了,闪开些,仔细熏眼睛。”

  锅里噼里啪啦冒着火,厨娘握着长柄大勺,利落地翻炒着,香味儿飘出去好远。

  闻见灶上的香味儿,还有灶洞里的柴火味儿,晏含章突然就没那么烦了,他也不说话,挨个儿看灶上的菜,拿起两根胡萝卜搓了搓,搓得皮儿都掉了,才懒懒地放下。

  “少爷,”厨娘嫌晏含章碍事儿,又不好明说,“这里烟熏火燎的,您受得住吗?有什么想吃的,您让钟管家来吩咐一声就成了,干嘛总亲自过来?”

  晏含章端起厨娘刚炒好的菜闻了闻,“香,娘子好手艺。”

  “晚饭做得清淡些。”

  厨娘点头,“少爷放心,钟管家都吩咐过了。”

  接着又问,“您有什么想吃的?”

  晏含章想了想,“煮碗面吧,晚些时候再送,我先去睡会儿。”

  “方少爷的吃食,做好了便让钟管家送进去。”

  厨娘应了一声,继续去忙活灶上的菜。

  晏含章从后厨出来,见日头已经西斜了,又回主屋,躺在了贵妃榻上。

  还是睡不着。

  他索性起了床,拿出自己的私章,沾了些红色的印泥,轻手轻脚地进去里间儿,在方兰松脖子上盖了一下。

  红色的一团,很是醒目。

  我的。

  晏含章非常满意,在方兰松脸颊上亲了一下,躺回了自己的贵妃榻。

  西边儿余晖满天的时候,方兰松才醒过来,屋里安静得很,那个烦人精也没在床边儿晃悠。

  他穿好外衫,又把枕头下面的荷包系在腰带上,轻轻掀开珠帘,见晏含章正在贵妃榻上睡得香甜,正中的桌子上,摆着好些碗碟,还冒着热气儿。

  金灿灿的光从窗子里洒进来,照在屋里的多宝阁上,上面每一件东西都很贵,瓷的瓶儿,玉的像,不知什么名称的火红色石头雕成的貔貅,润润地闪着光。

  他站在屋子里,觉得在做一个割裂的梦。

  片刻之后,方兰松走过去,坐在桌边儿,吃下一碗粥,肚子里舒服了,又就着菜吃了块烙饼。

  他吃得很安静,安静到晏含章躺在贵妃榻上,丝毫没有发觉他已经起床了。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方兰松填饱肚子,正准备翻窗户,腿一抬,大腿伤口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疼得呲牙咧着,忍着没叫出声来。

  他伸长脖子往旁边瞧,见晏含章没被吵醒,才松了口气,眼神收回来的时候,正好落在屋里的大镜子上,脖颈儿上红红的一团,格外刺目。

  幼稚。

  他在书案上拿了支笔,饱蘸墨水,在晏含章左右脸颊上各画了三撇胡子。

  晏含章动了动眼皮,没醒。

  方兰松无声地笑了下,用上回包脸的布巾包住脖子,翻窗户出去了。

  ……

  府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连厨房都闲了不少,钟管家也不再时时守着正屋,抱着酒坛子跟老丁头在自己院儿里喝酒。

  “我韩大公子来了,怎么也没人迎迎?”

  韩旗今儿穿了件貂裘大氅,发间飘着红绸,颇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是家中幼子,在京城这些子弟里年岁最小,尚没到加冠的时候,身上的气度却已很抓人,是京城好些少爷小姐的梦里人。

  门房是个半大孩子,听见韩旗咋呼,赶紧迎了出来,“韩少爷来了,我家少爷在屋里呢,您请。”

  “乐黛,”韩旗搭上了门房小厮的肩,“又长高了,愈发俊俏了。”

  乐黛捏着衣角,“谢韩少爷夸奖。”

  韩旗上手给乐黛拢了拢鬓角的碎发,“你家少爷可真不懂心疼人,瞧瞧这小脸儿冻的,不如跟我回去,做个随行小厮可好?”

  乐黛低下头,“小的不敢。”

  韩旗失笑,“行了,瞧你吓得。”

  说完,他大步进了府,江羽赶紧跟上,脸色阴沉得很。

  钟管家听见动静儿,赶紧跑出来,“得,真正黏人的人来了。”

  他引着韩旗进了正屋,又吩咐乐青上点心。

  晏含章放下手里的医书,倚在塌上没起身,“把架子上的茶团拿来,韩大公子嘴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