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在下午。
但路初望睡不着,凌晨五点的时候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后便去了拍摄场地,一个人坐在尹若狭隘凌乱的家里酝酿情绪。
空气是冷的,房间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拍摄需要而安装的假暖气片。
倒是有一个老旧发黄的空调,不过他没有打开,而是穿着一件宽大柔软的白T,裹着被子坐在小床上望向外面。
窗户太脏,让他无论看什么都隔着一层脏兮兮的滤镜。
他无意识地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呆坐着看许多只停留在远处树梢上的麻雀。
要结束了,到今天就要结束了。
他果然还是不敢去推开那扇近在咫尺的蓝色大门,尽管他十分清楚他们仍旧彼此相爱,但那还有什么用呢?
他不敢赌了。
破镜重圆,听着很美好。
但是镜片之间的罅隙,整整三年的隔阂,就像连珏不清楚他如今没有那么洁癖了一样,他也不知道如今的连珏又有着怎么样的变化,这些东西,又要怎么填补。
再一个三年吗?那太长了。
路初望之前听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叫忒修斯之船。
大致是说一艘船在海上航行的时候,会有破损的地方,而这些破损的地方就会被新的材料所填补,到最后,整艘船都被新的部件所代替,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
而人也一样,每七年,人体细胞就会全部更换一遍,那这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那他现在是不是那些喜欢连珏的细胞还没有全被更替,是不是只要再等四年,他就可以漠然地对待这个人。
四年也很长,但四年的煎熬和一辈子生活在不安中比较的话,那还是短的。
他是有点舍不得,但是他舍不得的东西多了,最后什么也留不住,也就不差这一个了。
麻雀飞了又落,路初望的思绪也在满天乱飞。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是李闻和连珏。
两人在上楼梯,声音也不算大,不过恰好小区隔音不好加上尹若房间就在楼梯旁,能让路初望清楚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连珏在向李闻要最后的剧本。
他愈发觉得那部分剧本尤其重要,或许他看了之后会更能清楚路初望的想法。
李闻想了想,拒绝了他:“没必要,剩下的全是初望的单人戏,给你也没什么用,你要真想要,那剪完之后我给你影片。”
“那为什么不能给我?”
李闻打了个哈哈,急忙转移话题:“你不是要出国吗?什么时候出去?还是打算这部戏拍完之后出去?”
“对。”连珏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出去。”
“也行,不过你走之前别忘记给初望说。”
“那肯定。”连珏点点头,又绕回之前的话题,继续向李闻讨要剧本。
李闻被他缠烦了,沿着楼梯快速跑了几步,连珏紧随其后。
路初望听着脚步声越来越小,直至再次恢复一片寂静。
他围着被子,却感觉越来越冷,冷到浑身颤抖。他嘴角向上弯,无声笑着,温热的水滴却从眼角落下。
原来他还是要走。
路初望再次被迫打开那扇蓝色大门,得到了一次电击。
意料之中。
他这些时日,就像尹若一般,在做一场梦。
不切实际又华美至极。
尹若收拾好东西,打开房门,回头看了一眼这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遇见林浮白这些日子,他难过过也开心过,纵然仍旧不舍,但他必须要离开了。
林浮白就像一杯令他沉醉的美酒,他醉了这些时日,到今天,该醒了。
他关上房门,坚决地走到小区门外打车,没有回头看一眼。
尹若很节约,以往出门都只搭乘公交或者地铁,可是今天他迫不及待地想快点逃离这里,他怕迟一点,他就舍不得离开了。
他会自甘堕落,会心甘情愿地做林浮白的地下情人,会躲在一旁看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生活,而自己是躲在阴暗里丑陋的小丑。
滑稽又可怜。
所以他今天—林浮白的婚礼日—一定要离开,不然,他就再也不会离开了。
计程车开得很快,尹若低头数他唯一带走的东西—这些年他去各个美术馆的门票,一共一百四十七张。
在他数到第四遍,泪水沾湿了手里的门票之后,计程车终于开到了火车站。
他擦干眼泪下车,将门票用黑色皮筋捆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
随即走去火车站的入站口。
此时春日,火车站的人很多,单薄瘦弱的尹若站在人群里,很快便消失不见。
他站在自己那班绿皮火车附近,将火车票和身份证拿出来,排着队随着人流向前走。
就在他将手里东西递给检票人员的下一刻,一只手猛然抓住他递东西的手腕。
下一秒,那只手用力拽住他将他扯出人群。
是林浮白。
身后有人疑惑地大声问他:“哥们,你没事吧?你还上车吗?”
尹若呆愣着回了句没事。
“那你还上车吗?”
“上,我上。”尹若此刻才回过神,用力掰着林浮白的手,不敢看他发怒的眼睛。
林浮白被他的动作再次激怒,单手紧攥住他的两只手腕,死死盯着尹若的头发,大声回:“我弟弟不听话离家出走,他不上车了,我现在带他回去。”
尹若还想说话,但抬起头看见林浮白的神色,将话吞了回去。
“还上车吗?”林浮白气笑着问他。
“不,不上了。”尹若回答。
听见回答,检票人员也就不再关心他,回身继续进行自己的工作。而尹若则被林浮白拉扯着走出火车站,被强硬地塞到林浮白的副驾驶上。
尹若没忘记今天是林浮白的婚礼,他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林浮白便猛的提速让他将话憋了回去。
他心里十分忐忑,搞不清楚林浮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对于林浮白来说,他根本不重要,只是一个上床工具,还是免费的。可是为什么,林浮白会扔下婚礼现场的韩影来找他。
是不是,在他的心里自己也不是可有可无,尹若突然冒出些许期待。
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跳突然加快,整个人有些喘不上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这辈子他都不要离开林浮白。
林浮白将车开的很快,没多久便到了一个高档小区,是尹若从没来过的林浮白的家。
林浮白死抓住尹若的手腕,在那还没消退的红痕上再次添上指印。他的脚步飞快,像一只饿疯了的狮子好不容易找到猎物,要赶紧带回自己的巢穴吞吃。
一进门,林浮白将尹若按在门上,嗓音发怒低沉:“为什么要走?”
尹若咬住嘴唇,不说话,只用带着雾气的眼睛看他。
“回答我。”林浮白掐住他的脖子,微微用力,“说话,是不是因为我要结婚了,说。”
被压迫住气管,尹若有些喘不上气,脸也涨得通红,泪珠从眼尾滑落,掉在那只青筋鼓起的手上。
“说话!”
突然,林浮白松开手,尹若顺着门板滑落在地,大口喘着气。
他突然笑了,看着狼狈的尹若:“你不是爱我吗?尹若,你爱我为什么要走?”
尹若喘着气,用沙哑的嗓子回了他一个字:“是。”
他浑身一震,眼泪也掉落下来:“为什么要走?”
“你要,咳咳,你要结婚了,我不能再留下。”
“为什么不能留下?不想当小三?”
“不是。”尹若抬起头,用那双林浮白最喜欢的眼睛望着他,第一次敢说出真心话:“我会嫉妒,而且我一直在嫉妒。”
“我嫉妒程洛余,也嫉妒韩影,更嫉妒你那个还没出世的孩子。我承认这些日子我很煎熬,还有过许多恶毒的想法,但我下不去手。所以我只能离开。”
“不然,林浮白,我会死的。你让我走好不好?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尹若边说边流泪,哀求林浮白让他走。
林浮白看着他,笑得很开心,泪也落得很猛烈。他放过他们两个了,他发现尹若走的时候的恐慌让他意识到这场报复继续下去没有意义。
而且当初他也不是完全正确。
他将尹若扶起来,拉着他走到客厅,用手轻轻擦掉他的泪:“小若,你回头看一眼。”
尹若不明所以地回头,随即僵住,许久,他慢慢走过去,看着摆满客厅的雕塑,不可置信地问:“这是,我?”
“是,全都是你。”
“五年,七座整身雕塑,全都是你。”
“韩影的孩子不是我的,她只是需要这场婚姻把孩子名正言顺地生下来,而且程洛余,我没爱过他。自从你出现后,除了你,我没和别人发生过关系。”
林浮白的声音落在他的耳朵里,像极了这些年所做的每一场梦里的话。他回头紧紧拥抱住林浮白,迫不及待地亲吻他,撕扯着两人的衣服,泪水还在不断流下。
只不过刚才是因为苦涩,而如今是因为喜悦。
林浮白也回拥住他,两个人都迫切而热烈,猛兽紧紧禁锢着猎物,丝毫不犹豫地将之拆吃入腹。
到最后,在余韵中,林浮白握住尹若发麻紧握的手,展开在他湿漉漉的手心吻了一下,随后注意到了那枚许久之前送出的戒指。
“把戒指摘下好不好?它寓意不好,一会儿我领你去买个新的。”
尹若注视着他,沉默了两秒,笑着说:“好。”
林浮白再次俯下身亲吻上去,手上顺便将戒指摘下扔到床上。
一吻作罢,林浮白抬起头,笑着看向他。
但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他呆愕地盯住路初望的无名指。
李闻在监视器后看到这副画面,心里使劲叹了口气,尽管想过,但他没想到路初望居然真的敢。
他喊了声卡,只不过两个人都不关心他。他将监视器关上离开,将房间留给这两个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
连珏久久没能回过神,不自觉地,泪再次从眼里掉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用食指摸了摸路初望的无名指根。
擦不掉。
纹上去的。
银白素戒下,是一枚新的戒指。
浅白戒痕映着纹身,变成了一枚永远不会被夺走的戒指。
一个黑色的,小小的L。
连珏认得,那是他的字迹。
“连珏,你说你喜欢演戏是因为你能在戏里是任何人。我现在是尹若了,你呢?你现在是林浮白吗?”
“林浮白爱尹若,你现在爱我吗?”
“你爱我也没用了,因为我不敢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