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岁理去找了韩井, 这位自由研究人没有固定的研究所,最终关岁理在他的家里,更确切说是他的宿舍里,找到了这位盛名在外的起源学说奠基人。

  维斯特穆给他分配的宿舍是一座偏僻的二层小楼, 一路走来离研究所的聚集地越来越远, 甚至前方的绿植都荒废许久, 不知名的各式杂草茂盛枯萎, 横七竖八扎了一片。

  他小心戒备,可直到他从一楼的窗台翻进去,也没有半个人出现阻拦。

  他四下张望着往里走,从这里的摆设,他能看出主人的不修边幅, 穿过的衣服随意扔在地毯沙发上,缺了一截的桌腿懒得修, 找了本书将就垫着。

  在一个科学家的屋子里, 出现一本书并不奇怪, 眼前的屋子虽然乱, 可是一面墙的书柜满满当当, 抬头仰望, 仿佛那浩如烟海的书丛要倒塌下来,将人淹没在最底层。

  可这本书依旧吸引了关岁理的注意力, 被桌腿磨得残破的书封边角, 标着这本书的作者, 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韩井。

  关岁理屏息听了会儿, 周围没有动静, 他过去把那本书抽了出来, 翻了几页,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想,这本书果然是韩井闻名的起源学说,是他立身起家的资本。

  这样一本书,却被韩井拿来垫桌脚,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你在可怜我吗?”

  头顶乍然一声低沉的问话,关岁理惊觉抬头,从天花板镂空处,看见了一张乖戾的脸,这人比他想象得要年轻许多,几乎只是刚刚毕业的年纪,眉间却褶皱深深,八成经常有气要生。

  看起来,这人已经在那里趴了很久,或许从他一进来,对方就发现了他,却一直不出声,就那么远远观望着他。

  关岁理把书放在了桌面上,随手一抬,那截短了的桌腿就恢复如初:“我是情绪色彩研究室的负责人,想来你的工作间参观一下,事发突发,抱歉,没来得及预约。”

  “没礼貌的家伙,我要是不同意,你就能走吗?”韩井蓦地气了,双手一撑,就翻身跃下一层,眉间的褶皱更深了,“没诚意的话说了有什么用,你们都是这样。”

  关岁理无法回答,韩井也不理他,随意把长发拢起,黑色的皮筋一扎,转身就往楼梯上走,“跟我来吧,你来我这儿,总不会是要看我那本垫桌脚的书。”

  关岁理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轻易就带上去,这出乎他的预料,他心中揣测着对方的意图和危险性,韩井嗤笑一声:“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没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好藏的,这本来就不该是秘密。”

  关岁理那一刻,确实从韩井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热情,同时还有一种无言的绝望,让他无法再戒备。

  关岁理默然跟着韩井上了楼,台阶上,对方的长发在眼前一晃一晃,关岁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忽然开口:“没有一个费心研究出来的学说,是为了垫桌脚的。”

  “是吗?待会儿,你就知道你错得多离谱。”

  韩井说完,打开了二楼会客室的门,也看见了里面,一台占满墙壁的观测设备。

  关岁理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又直觉,自己寻找的答案就在这里。

  韩井靠在门边不肯动,示意关岁理自便,关岁理就上了前,仪器虽然复杂,可简单一看,就发现清晰地分成了几个区域,探测声音、图像、温度,质量,每个功能区分开来。

  关岁理很快就明白这仪器的用法,他戴好耳麦和特质的眼镜,按下开关的一刻,耳边轻飘飘传来一声:“小心哦。”

  随即,磨沙挠骨的尖叫乍起,四面切割向他,尖细得挤进他的头皮里,钻进他的脊髓,他仿佛一瞬间就被蛀空了,又被切分了好几千块。

  可他的耳朵却没半点不适,他昏昏沉沉地明白,那尖叫并不是实质的声音,而是剥皮嗜骨的恶意。

  他很难相信,会有这样纯粹的恶意存在,仿佛只有关岁理死了,对方才会安宁。

  他之前那个夜晚经历的剧痛,他还不明所以,可现在这样排山倒海压下来,他明白了那恶意的意图,毁了你,毁了人类!

  无数的恶意要挤进他的身体,杀死他的意识,占据他的躯壳。

  那不是抢夺,那是屠杀。

  咬牙支撑中,鼻尖弥漫起血腥气,他想象不到自己能挨到什么时候。

  仿佛巨浪冲刷着芦苇,他的意识风雨飘摇,关岁理刷地睁眼,眼眶里一片血红,那恶意无孔不入,他几乎情不自禁跟着喊出了一句‘毁——’,又被他死死咬进舌根。

  他怎么能死在这里,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手里,他还有事情要做。

  陡然,一阵可怕的心悸从手掌蔓延,一种比之前恐怖不知道多少的恶意靠近了他,几乎顷刻,关岁理的意识就有些虚幻。

  可那样的恶意中,暴风雪席卷,他闻到了一股大雪过后的硝烟味。

  关岁理不知道什么,这样最危险最可怕的恶意,他却觉得熟悉,那样几乎随时要吞噬意识的侵略,他却察觉到了安心。

  他依旧不敢放松,可他也终于能抽出一丝意识,失明的视野重新出现了画面,他看清了图像屏幕。

  白底的幕布上,一阵阵扭曲的灰雾四下翻卷,几乎难以捕捉,他抖着手指调整了倍速,才看见那些雾气的轨迹,在他的身体内穿来穿去,游隼般叼食他的血肉。

  可又有一道灰雾罩在他的背后,那些灰雾便一声声撞在上面,碰得灰头土脸,灰雾们恼羞成怒,锐利的尖叫瞬间高昂,关岁理的意识中断了两秒。

  他再能看见的时候,周围的灰雾少了许多,黑压压的一片出现了青天白日,那庞大的灰雾更大了许多,张牙舞爪揪走一个个小雾气,关岁理不知道为什么,仿佛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得意。

  可关岁理再看屏幕,上面依旧是一片模糊的轮廓,连手脚都模糊,更遑论五官。

  刺耳的尖叫少了,他的感知逐渐回归,他感受到了那些负面情绪具体的部分,怨憎,渴求,嫉妒……

  那些情绪千奇百怪,可最终汇聚成一句话,毁了他,成为他。

  最终被身后那股最为庞大的恶意盖了下去,多余的情绪被覆盖,单一的磅礴的恶意包裹上面,具体的情绪传递过来,关岁理顿时警觉。

  随即,那恶意侵入了他的脑海,洪钟般的风声震得他手脚发麻,铺天盖地淹没了他的理智,那恶意只叫嚣着一个念头——

  那样呼啸不成意义的风声,他却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我的,我的!

  滚!

  关岁理被席卷其中,意识无力反抗,甚至连思考都做不到。

  可鬼使神差,他只觉得可笑,季开那么一个惯会装模作样的,意识竟然这么直白粗暴。

  头脑中不受控制蹦出来季开□□涉时的样子,正红的情绪,那么热烈,毫不遮掩,也无法遮掩。

  那就是季开最清晰最直接的渴求,他明白季开当时想说什么了——

  “不许走!”

  曾经和当下重叠,同样的固执拉扯着他。

  不让他走。

  身后的触感强烈了许多,后背覆上一层薄薄的凉意,那是季开现在的体温,他明白身后的人有多竭尽全力,可是依旧轻得像一阵风。

  显示重量的仪器上起起伏伏,最终定在了一个稳定的数字,21g。

  确实,21g,哪怕是阵风带来的压力都比他大,季开现在是个十足名副其实的小可怜。

  “你为什么不找我,你明知道我也在这关!你为什么不找我!”

  小可怜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打算算上我。”

  他气狠了,又说:“好想抱你。”

  关岁理咳了声,他不明白季开的脑子在想什么,可禁不住脸色一红,他啪地坐起来,那股触感和声音就全消失了,他心头一阵空,可随即,膝盖一阵发软,他撑在了仪器。

  这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就湿透了,生理已经出现了脱力的前兆。

  韩井走上来,关岁理第一时间警惕看向他,可只对上了韩井莫名的神色,

  韩井上下打量他,眼里都是不解:“这只是个观测仪器,你怎么像是真的跟他们打了一架?”

  关岁理直视他:“你确定只是观测?”

  韩井翻了个白眼,摘了关岁理的仪器自己戴上,面前的仪器出现各种信息,韩井从始至终,面色如常。

  他摘了设备,眼神变得复杂:“虽然他们的意识确实有些不友好,可没想到你竟然……”

  大概韩井是把关岁理理解成那种神经纤细脆弱的林妹妹了,只是听到一些恶语都会崩溃的那种。

  关岁理额角抽了抽,但是也没再跟他解释,这件事情大概是法涅斯的手脚,他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只问韩井:“那些东西,是什么?”

  韩井忽地一笑,那笑容竟然让人毛骨悚然:“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那就是人类。”

  “真正的人类。”